雲舒家的圍牆外頭盡是熱鬧。暴跳的鞭炮聲，高高低低的談笑聲，像被繩索捆起來環著這半殘的紅房子。
“哎呀……你這懶丫頭，這得撕幹淨了才好貼新的……”
雲舒吸一口涼氣，鼻道混入裹著煙火味的粉塵，這是焦灼的味道，她抬頭看見爸爸坐在木梯上，手拿著掛了米白色漿糊的刷子，紅底黑字的紙張牢牢地巴在牆上，紅色帶來喜氣，黑色寄托願望，都願能辭去舊事，迎來新人。雲舒一隻手插兜，另一隻手藏在衣袖伸出兩根手指頭繼續撕拉兩側牆體上殘留的紙屑，垂眼望見爸爸懸空的雙腳，那灰藍色的襪子起了毛球，她木然地伸手過去揪那些小球。媽媽在煙塵翻滾的屋邊打掃邊抱怨。
“一年到頭就待那幾天，搞得那辛苦不知道圖什！”
“都說讓你不要搞，掃一下就行了，非要洗這洗那。”
“不弄一下住得也不舒坦啊，萬一來客人了到處是灰這不讓人看笑話……”
“那就讓他笑去唄！”
“笑也是笑話我，說你取了個懶婆娘，還生個懶閨女。”
雲舒家在村原本也算得上體麵，家家戶戶住著紅牆黑瓦屋時雲舒大伯就蓋起了大樓房，不幸至極，一天夜有隻黑貓躲在二層嗷嗷叫，雲舒大伯上去驅趕時失足掉下來，樓層雖不高但腦袋先著地，後腦勺磕到磚塊凹進去一個口子血流了一地，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被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村人說夜確是聽到有人叫喚但太黑了什也看不見，也有人說那晚安靜得很，什動靜也沒聽到，雲舒大伯走得很不安，大家說定是衝撞了什，那隻黑貓不該趕，諸如此類。房子未完工，屋四處漏風，雲舒一家隻在一樓小住。
雲舒爸貼好對聯就進廚房忙活了，竹籃子放了祭祀用的吃食，再拿小扁擔挑到肩上，帶著雲舒往祠堂去。雲舒盯著沉甸甸的籃子，頭有燉好的一整隻雞，花生糖薄餅和甜甜的果子。
“爸爸，老祖宗愛吃的怎跟我一樣呢？”
“沒見過你不愛吃的。”
雲舒家是離祠堂最近的人戶，三兩步便到了。村長家的夏生在祠堂門口的大榕樹上掛鞭炮，圓筒式的，長條形的，他們家在這塊最是講究。蓉仙嫂在側門燒紙錢，看見雲舒爸立馬把他招呼了過去，雲舒不愛鞭炮聲，但愛看祠堂的壁畫，她小小的身子穿過煙霧往灰蒙蒙的樓鑽，大堂中央的草席跪坐著的是甄伯，他的小孫子丸仔也有模有樣地在他身後跪成一團。雲舒癡癡地望著牆上的瓷畫，那幅八仙過海怎看都看不盡。
“雲舒過來，別亂跑，快到我們了。”
雲舒被爸爸拉到門邊脫了鞋襪等候。
“添燈添油添運勢，旺子旺孫長富貴，出門步步好，入門步步高……”
甑伯家兒女多，孫輩就有十來個，這福求起來是得耗些時間，雲舒拎起耳朵細細聽，隻能聽懂一些吉祥話，祈了什福卻聽不真切，像是一段有節奏的囈語，也像悠悠的民謠。祠堂很開闊卻不明亮，案台上的香爐插著滿滿當當的香火，那純淨的輕煙緩緩上升，模糊了老祖宗的畫像。據說，蘭氏一族的祖上在清代還是個小官，除了大房還有幾房姨太太，各房的後人世世代代盤踞於此，年年歲歲地生根發芽。
甑伯為自己和子孫求來了福氣，心滿意足地回去了。雲舒爸把酒肉吃食擺放好也跪坐在堂前。雲舒看著台上的白米飯覺著不對勁。
“爸爸，怎甄伯伯家的飯抹得圓圓得跟小山似的，我們的飯這不沒盛滿呢？老爺們夠吃？”
“沒事，我們家雞香。”雲舒爸遲疑地盯著碗那稀鬆的飯。“誰家的雞煮的能有咱家的好吃是不？”
“還有那酒杯……”
“行了行了，你別吵我跟老祖宗們說‘好話’。”
“哦！”
“一切都好……都好……求小女聰慧上進，學有所成……額……來年生意興隆，家人身體康健……”
“茭杯在這。”
雲舒爸把兩片茭杯悶悶地丟在竹席上。
雲舒湊過頭來，“怎個說法？”
“額，說是行……好……”
雲舒望著兩片棕褐色的“彎月”一顫一顫地停留在席子上，案桌上畫像老祖宗那細長的雙目注視著雲舒爸，雲舒爸閉著雙眼嘴念念有詞，向老祖宗祈求來年的福氣，虔誠而生疏。
雲舒把媽媽疊好的紙元寶丟到一旁的池子，那池底早已積滿厚厚的白灰，黃澄澄的“元寶”被火舌一舔就瞬間化成光和熱，迅速被抿成灰燼，去了老祖宗那頭。雲舒爸端來清酒，一把灑在冒著星火的灰片上，滋起醇厚的酒香。
“過來上柱香。”雲舒爸領著雲舒到門口的香槽。門外是蘭新伯，正領著他的小外孫波仔在一旁等著，那孩子嘴含著一顆糖，略害羞地想拉著雲舒一起玩，雲舒連忙擺擺手指了指手的香火，蘭新伯按著外孫笑得眉毛一抖一抖地。
雲舒把三柱香插進綿綿的熱灰，手伸出來時被矮一截的香頭燙了一小口，回去的路上雲舒不斷低著頭朝皮肉分離的圓紅口子哈冷氣。
雲舒爸肩上的竹籃子穩穩地左右“吱呀”晃動著，他沉默地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蘭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跟在大哥後頭走的，走得太早，家徹底空了，臨走前老人家沒惦記別的，就是一再囑咐自己清明年末必定要回來拜祖先，莫要把人和魂都丟在外頭了，以往這些都是大哥在做，蘭柯年少離家，對一切都既熟悉又疏離，這樣的事又不好向人請教，隻得一遍遍地在腦海回憶母親曾經年複一年勞碌的身影，想起她準備貢品前總要反複搓洗黑糙的雙手，雞一定要整隻燙熟不能破皮最後一定得灑一把粗鹽，果子也一定要顏色鮮亮聞起來香甜才好，酒水也必定得備著，出門前頭發衣裳都要細細打理一番。總之，在鄉下，“祭祀”是件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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