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城外，青山隱隱水迢迢處，長者和他的隊伍回來了。長者的銀發披散於肩背，手捧著石匣，神色蕭然。二十名精壯男子與他隔著十餘步跟著緩慢移動，他們頭發在頂上紮了發髻，他們雙手空空下垂，悲憤與羞慚布滿他們的臉。本來，若按慣例，他們應該分兩隊前後簇擁長者，如果長者的石匣內那卷繩結取來火種的話。本來，他們應該手舉火把，每走一段路程，換一批火把，從石匣中火絨繩保存的火種中續火。這也是祭祀的儀式。現在他們以這種陣列回來，表明石匣是空的冷的。

    站在山脊遠望著的風後在長者隊伍後百餘步處看到了另一支隊伍，五十來人手持長矛，矛尖閃爍著青銅的亮光，全都是孔武有力的模樣。他們簇擁著一杆飄著四根飄帶的旗，飄帶上畫著醒目的火焰。旗下走著一個麵目獰厲的人，細一看，那張臉是一張青銅打造的麵具。戴著麵具的人的手中，也捧著一隻石匣。

    風後打了幾個短促的呼哨，隨後，旁邊山岩後有人將這幾個呼哨往遠處傳遞下去，一直傳到涿鹿城外十處，力牧帶著一群人正在等著。

    聽到呼哨，力牧命人將水打濕路麵，再於上麵鋪上薄薄一層細土。隨後，力牧自己戴上麵具，麵具是整塊樹皮挖成，頭有尖角，口露獠牙。再將一件由涅石染成的玄衣套在皮衣上，又穿上一件丹雘浸染的紅裳。右手持矛，左手持盾。他的矛是一端削尖的木棍，盾是一塊蒙了野牛皮的圓木。

    在力牧身後，有一隻一抱大小的鼓，被藤曼做成的鼓架框住，兩個抬鼓架的壯漢左右準備，一位拿鼓槌的站在鼓後，另有十三個拿著骨笛的人站在一旁，這些人和力牧一樣都是穿著上玄下紅衣裳，不同的是，他們的頭發都紮著發髻。

    力牧將圓盾揚起，長矛頓地三響。鼓聲響起，笛聲相伴。力牧雙膝彎曲，跨步橫跳。舉著矛與盾，搖擺身軀，作出怪異動作，發出喔喔怪叫。

    遠遠的，長者他們來了。

    長者蕭索但昂著頭，銀發隨步風飄起。二十名精壯漢子本羞慚的神情，被遠處的鼓樂以及力牧的喔喔喊叫激發成高昂的情緒，他們舉起手，也喔喔喊叫著呼應起來。逐漸地，兩隊人接近了。

    百餘步外的另一隻隊伍，仍舊不緊不慢，腳步齊整地跟隨。

    力牧開始倒退著舞動，再轉身，大踏步揮揚著矛與盾，喊聲愈發尖利。鼓架被抬起，鼓聲跟隨著力牧。吹笛的人也跟隨著，笛聲單調，像破空的哨聲。

    他們舞動著，呼喊著，擂著咚咚的鼓，吹著嗚嗚的笛，進了城門。

    城門是夯土城牆向南一段上的一個簡陋的門洞。

    力牧舞動著將長者帶到明堂前，台階下的空地上擺著一堆薪柴，圍著柴薪坐著一圈人，居中的是軒轅，他也戴上樹皮製作的麵具，也是黑衣，所不同者裳是黃色。其餘常先、大鴻、應龍等首領全都戴著麵具，他們的衣裳和力牧一樣是玄衣紅裳。

    鼓聲在此一停。力牧轉向長者，躬身後退牽引。

    長者捧著石匣走近柴堆，愴然喊道：“天冷無火，是被棄了嗎？”

    軒轅與首領們齊聲喝道：“嚇！”

    長者將石匣放置於柴堆前，自己麵對軒轅坐下，沉默不語。

    柴堆外戴著青銅麵具的人悶聲說道：“有熊氏，你們知道為何被棄嗎？”

    軒轅起身說道：“不知何罪至此？”

    青銅麵具說道：“昔日，帝來定地中，於空桑立表，垂八繩度測，影皆垂直無偏倚。以此製曆法，授時。二百餘年，福蔭民眾，得享豐稔，你們有熊氏也得無憂饑綏。奈何遷出不過百年，少典便另立地中於具茨山。有道是，影差一寸，地差千。你們敗壞炎族曆法，意欲何為？此為一罪。”

    手持青銅長矛的精壯男子用長矛用力地頓擊地麵，口中卻不發一聲。良久停歇。

    青銅麵具再次說道：“昔日，神農遍曆天下，周遊東西南北中，集百草之認識，嚐百草之藥性，九死九生。誇父隨侍身旁，甘苦與共，也是炎族的先祖。你們有熊氏的先祖向誇父學得跨山追日的本事，就盜其名號，每二十四年選一族子行誇父之事，號為誇父。窮搜東南西北中山穀大川，天上地下，花鳥魚蟲，飛禽走獸，怪人異物。何所藏，何所用，以補神農所聞之闕。誇父的見聞，你們全都秘不示人。你們想幹什？你們還在祭祀燧人氏，那，炎帝在魁隈城，天下的奧秘應該在魁隈城而不是在涿鹿城。此為二罪。”

    手持青銅長矛的人又以矛頓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青銅麵具又說道：“昔日，燧人氏結繩記事，傳十餘世。後帝來增損繩文，以教萬民。傳之三世，民無不便利者。你們有熊氏為何另出端倪，刻畫圖形，造字取代繩文？所謂文字，結構生僻，使人民迷惑，蠢如鹿豕，無所適從。鬼神厭之，所以號哭！此為三罪！有此三罪，不亦自絕於炎族？帝榆罔此前百般勸諭，你們終不肯納聽。此次拒絕給你們分火，實在是你們咎由自取。還有何好說？”

    軒轅將手一攤，說道：“地中雖名測地，實乃測時。而空桑的地表，測時冬至晚三天，乃至七年歉收。所以立表於具茨山，冬至乃正。我們立表於具茨山，仍崇奉魁隈城，所不敢認同的是空桑之表。有熊氏設誇父之號，非自為，乃遵神農神訓。昔日神農嚐百草，而後知不僅百草可為藥，地土岩石飛禽走獸皆可入藥為用。而神農已不可一一嚐試，乃囑誇父周巡東南西北中，搜尋訪問經曆。而誇父又不能一一盡之，乃傳之於有熊先祖，令續其誌。所以有熊氏方才設立誇父稱號，步微搜窮，至今已曆五世。五世誇父所曆所聞，皆講述於巫姬處，由巫姬結繩記之。而結繩記事，大處至簡，人皆能辯讀。小處各有特征，非結繩者莫能知。因此，除非將巫姬送往魁隈城，否則便將繩文全都獻納也如同無有。巫姬已十八年未出穴洞，一出便死。強要巫姬出，也如同無有。至於造字，正是因為繩文簡陋，千人千樣，以繩文紀事，遺缺甚多。乃隨物賦形，以音定之，以防遺漏與訛誤。不知上使以為如何？”

    青銅麵具悶聲說道：“你們所謂冬至晚三天，不過是有七年歉收而已。而空桑立地中有二百餘年，期間豐稔難道有假？七年歉收，不過是你們有熊氏意圖轉移天命的借口，魁隈城萬民都認為是你們的覬覦之心造成。結繩記事，行之已千百年，萬民閑習。你們要造字，不過想愚萬民而自尊大。推翻萬民皆知的繩文，推崇少有人用的文字，然後用文字造典冊，肆行篡改，為所欲為。軒轅，你是想稱帝吧？隻可惜，即便是在你們有熊氏部族，願習文字的亦寥寥無幾。不然，為何巫姬十八年不出穴洞？是不願見那個白頭小子吧？”

    話音未落，有熊氏諸人盡皆惱怒。坐著的人紛紛站起，青銅麵具帶來的五十餘名長矛手的長矛也矛尖向前，對著群情激湧的有熊氏。

    力牧跨前一步，打圍場說道：“何必如此？你的指責我們無法接受，不過，我們現在也不想反駁。隻請問，要我們做什才能續火？”

    青銅麵具說道：“若要續火，除非移除具茨山表木，驅逐白頭小子倉頡，獻納巫姬所有繩文。”

    軒轅怒極反笑，說道：“雷啊雷，你為何對我苦苦相逼！你說的三件事，我一件都做不到！”

    青銅麵具亢聲回應道：“既如此，有熊氏勢不能得火之用，得聖火庇護！炎族必攻之！以火焚涿鹿！”

    聽到炎族雷的恐嚇，有熊氏的首領不約而同，邁步向他逼去，眼見雙方就要動手。將將之時，鸚鵡飛來，在頭頂盤旋，一邊用尖尖的聲音喊道：“別動手！巫姬要見你們。”

    青銅麵具抬眼見到鸚鵡，詫異說道：“鸚鵡？女娃呢？”

    鸚鵡不敢怠慢雷，說道：“都在巫姬那。我也要去那了。”一溜煙，飛回去了。

    短暫的麵麵相覷之後，軒轅率先向巫姬的洞穴方向走去，其他的人跟在後麵。雷的侍從也想跟著，雷搖搖頭示意他們留下，隻自己捧著石匣跟了過去。

    涿鹿城南邊有一座小山，望之像茅廬。山根處有一個穴洞，有熊氏的巫姬住在麵，已十八年未出一步。現在，他出來了。蜷縮在一座由幹草鋪成的墊子上，白亮亮的一小團。白色的長發，赤裸著，雙乳如幹癟的皮袋掛在胸前，白亮亮的和長發顏色幾乎相同的膚色。好在此時冬陽甚暖，他似乎並不覺得冷。

    誇父和少女鸝一左一右站在巫姬兩邊，鸚鵡也飛回到少女鸝的肩上，神情嚴肅地正視前方，但習性使然，不久又斜視起來，重新帶上碎碎念的猥瑣。

    眾人至前行禮。

    巫姬看著雷，緩緩說道：“雷，巫師演算到哪一步了？”

    雷心中一驚。十年前魁隈城外的河上浮出一隻巨黿，殼背上負著一塊石碑。黿爬上岸，慢慢爬進城，停在神殿前。巫師下殿觀看，見石碑上刻畫著星星點點的圖案，大為驚奇。黿向巫師點頭三下，放下石碑，又緩緩爬出城，爬下河。巫師得到石碑，退到城外山上，每日隻對著石碑擺弄長長短短的細枝，再不管祭祀占卜。炎帝親自前去詢問，他隻回說道：“我快算出了。”這一說，就是十年。大祭司隱退，在魁隈城是秘之又秘的事，不知道為何十八年未出涿鹿城穴洞的巫姬卻知曉。

    巫姬見雷驚詫，繼續說道：“前幾年，巫師跟我說，他已算到六十四了，還差十七就完滿。前幾日，他又跟我說，那十七也算出來了。他得到一個完滿的周天。可他卻覺得自己像是一粒塵埃，墜入茫茫宇宙，異常聰明，但一無所知。而且，他就像踩在虛空，無下腳著力處去追尋。人多渺小？”

    聽到這，雷不由得跪下，將石匣放於一邊，雙手伸向巫姬的草薦，俯首而拜。巫姬剛才的話，來涿鹿前他去看望巫師時，巫師就曾跟他說過，幾乎完全一樣。

    雷附伏在地上，戰戰兢兢說道：“巫姬，我聽巫師說，他是在演天，而你在演地。說你已經推演到一千七百年後。能為雷推演下將來嗎？”

    巫姬歎息道：“我一直在勸告巫師，不要認為自己是在演天。難道他算出後要將天像沙子一樣握在手中嗎？將自己放在眼望者的地位，就不會迷惑了。眼天就好。我也一樣，不是演地，是眼地。確實我看到了一些往後的事情。”

    雷抬起頭，等著聽他的命運。青銅麵具獰厲的臉相中，眼眸卻溫馴。

    巫姬搖搖頭，說道：“不要聽。我若說了，就代替你過了你的一生了。”

    雷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他其實很想知道，由他慫恿的炎族的備戰，如果對有熊部落發動，戰果會達到預期嗎？而他，會不會因為這場勝利日後成為炎帝。他渴望肯定的答案，那樣，魁隈城的祖廟每逢戰勝日會用七彩十股的粗繩結出“勝利者雷”高掛兩旁，並且，他將獲取《山海經》作為戰利品，從而知悉東南西北中全部的地藏秘密。他一直不理解，有熊部落窮五代誇父之力探明的地利為什不利用起來？至少將銅挖出來，製作成矛尖箭鏃，好讓他們部落的青壯換下石頭的武器。

    緣故可能就在眼前這位老得辨不清性別的巫姬身上，他的目光帶著水，浸著冬陽的阪泉水，在看著自己。

    巫姬彷佛看穿了雷的心思，緩緩地繼續說道：“銅是好的，可還有比銅更好的。敗壞人心的都藏在地呢。我的老師巫溪跟我說，自然破土的是樹木，破土挖出來的是銅。銅出土，人就會爭，爭的不僅是銅，還有以銅相爭的人的七情六欲。地挖出銅的坑還能平複，人一旦相爭就永無止息了。”說到這，巫姬連連搖頭，指著軒轅和力牧等人說道：“我能管住他們對銅的欲望，可管不住銅被源源不斷挖出。大爭之世來了，誰能抵擋住呢？以後，地上的人再也想象不出簡單的生活是什了。不是他們更簡單，而是他們太多考慮和計算，反而簡單的不需要考慮的簡單他們想象不出了。”

    雷聽完，沉默不語。他覺得巫姬的這番話對他觸動不大。爭不是人的本性嗎？順從人的本性有什不對？不過，他對巫姬還是懷有初見時的敬意，他忖度，這份敬意甚至稍稍超過對炎族巫師的敬意。也許，自家的先知帶來更多是情感上的親近吧。

    軒轅跨出一步，打破沉默。說道：“巫姬，雷這次來要我們照做三件事，才給我們續火。”

    巫姬說道：“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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