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後幽深處,一方蓮池靜臥於山嵐之間。
池水澄澈如空,又比空更通透三分,池底無沙無泥,唯有淡淡金光自不可測的深處暈染而上,將整片水域映作流動的琉璃,粼粼波光中似有無數微小的‘卍’字隨水流轉。
不少落葉飛花觸及水麵,似懸於半空,既不沉落,也不被風拂動,就這靜靜地浮著,無人問津,無人清理。
塵埃非塵埃,何須勤拂拭。
池中不生凡蓮,唯有一株九品金蓮紮根虛空,根不觸水,葉不沾塵,亭亭淨植,宛若佛前燈盞。
其蓮莖如玉,蓮葉如金,蓮花如界,每一片葉脈都流淌著細密佛光。
常人望之,隱約可聞誦經之聲;有緣人望之,可見菩薩低眉,佛陀拈花;心生魔念者望之,可見金剛怒目,八部天龍。
菩提樹下,老僧一襲舊袈裟,靜坐如磐石。
大覺寺方丈,慧行。
身形枯瘦,似與古樹根係融為一體,袈裟上綴滿補丁,卻比任何綾羅金裝都更顯莊嚴。
老僧麵容幹瘦,腦門都無甚光澤可言,賣相平平無奇,和濟無舟、白無豔這等衣衫鮮亮的上三境修士沒有任何可比性,隻有一雙大手頗為醒目。
肉掌寬厚,指節嶙峋如老鬆枝,掌心瑩潤如玉,一看就頗有力道。
一串磨得發亮的星月菩提念珠垂在腕間,隨呼吸吐納微微晃動,每顆珠子表麵都映著不同的光影,細看竟是三十六尊微型佛陀影像。
高驢的形象立馬就立起來了,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好好說話。
濟無舟暗暗點頭,向遠亦是如此,樹影婆娑間,再看慧行方丈麵上皺紋如刻,每道溝壑都沉澱著不俗禪意。
尤其是那兩尾白色垂眉,起初不覺得有什,現在再看,嘖嘖,不得了,隨風輕擺時宛如兩條活過來的白龍。
“方丈,天宗宗主和少宗主已至。”
靈秀躬身行禮,喚醒了似是長眠的慧行方丈。
慧行雙目睜開,眼珠昏黃,眼皮耷拉著頗有老態,他緩緩起身,見濟無舟和向遠行禮,連忙雙手合十還禮:“貧僧慧行,有勞兩位施主前來。
說到這,他對一旁候著的靈秀道:“貧僧欲與兩位施主參禪論道,你且去別處,勿要亂了此地清淨。”
“方丈師父,徒兒亦有佛法未曾參透,願留此地做個旁聽,還望成全。”靈秀微微搖頭。
“也罷,你既有心,為師縱然驅逐,你也會回來。”
慧行不再強求,定定看著兩位天宗來客,揮舞僧袍,立下兩個蒲團,邀請濟無舟和向遠入座。
“不麻煩方丈了。”
“自帶椅子。”
濟無舟和向遠同步搖頭擺手,各自取出一個蒲團坐下。
此舉多少有些不給麵子,擺明防了一手,慧行也不惱,收回蒲團,自己和靈秀坐下。
四人對坐,慧行垂眉隨風而動,開門見山道:“兩位此來,定是算到了什。”
“是極。”
見慧行挑開天窗說亮話,濟無舟也不含糊其辭,直
言道:“濟某收到消息,大覺寺受人操控,欲行改朝換代,謀逆天下之行,特來找方丈求證,願大覺寺及時收手自證清白。”
說著,很是傲氣朝東方指了一下。
"……"×2
雖不知道濟無舟收到了什消息,但慧行和靈秀還是點了點頭,並予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你,不是有緣人!x2
濟無舟隱隱察覺哪不對,扭頭怒視記名弟子,讓他把話說清楚。
說話呀,好尷尬的!
向遠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之姿,沒有看到濟無舟充滿正義的怒目。
待濟無舟尷尬了片刻,向遠這才擺脫入定模式,開口道:“向某有一疑惑,方丈既然知道有人會來,還讓向某的大侄子一路上廢話囉嗦,可是故意泄露了域外天魔的消息?”
“施主不愧是與佛有緣之人,上根大器,慧根深種,有大智慧。”慧行頷首淡笑。
濟無舟:[e?]
幾個意思,你說我沒腦子?
本來挺尊重高驢的!
慧行爽快承認,他被域外天魔附體確有其事。
域外天魔降臨乾淵界,慧行出麵製止,因心中有魔,佛心有垢,被域外天魔入體,後者得以降臨乾淵界。
域外天魔未曾以本體降臨乾淵界,慧行又有上三境修為,被天魔入體也不慌,返回大覺寺後山,麵朝蓮池,背靠菩提,每天給體內的天魔念經,試圖將對方逼瘋。
結果不是很好,天魔本來就瘋,聽了佛經也無甚感覺,反倒是慧行遭了殃,不僅自身難以壓製天魔,還累及整個大覺寺遭難,一眾佛門修士均有入魔的風險。
問題不大,慧行不是頭一天行走江湖了,區區域外天魔入體,呼朋喚友便可將其驅逐。
乾淵界的水很深,域外天魔若是離去也就罷了,若是不走,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呼朋喚友不難,關鍵是找誰幫忙。
慧行掐指一算,禍福相依,是危是機,無須強求,自有有緣人登門拜訪。他便把自己被域外天魔附體一事寫明,再讓靈秀出了趟門,一番胡攪蠻纏,表現大覺寺近來有些詭異之處。
誰能察覺詭異,誰能算到此事,誰就是前來驅魔的有緣人。
向遠察覺到了詭異,又找白無豔卜算,他就是有緣人。
向遠聞言一囧,求救還要挑三揀四,要求這多,高驢是真不怕死啊!
“何方天魔,為何找上了方丈,您和他聊過嗎?”向遠心頭疑惑,試圖套取一些情報。
據他所知,域外天魔向來和門縫劍尊不對付,後者囚禁或驅逐的域外天魔都能繞劍心齋兩圈了,不找門縫劍尊尋仇,降臨在高驢的家門口,是不是藏著什隱情。
“此魔名為他化自在天,未曾提及來意。”
"……"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聽過。
向遠的小白臉緊繃,假裝頭一回聽說,他化自在天什的,他曾經打過照麵,那個被禪兒從頭到尾控到死的倒黴蛋天魔就叫這個名字。
再有世人傳言,王魔殿的傳承就是‘他化自在天魔大
法’,冷血入魔的姿態也和這樁傳承有些許相似之處,此前變身的時候還被阿娜黑顏誤會過。
這位女反派富有且慷慨,名字還很有特色,故而向遠記得很清楚。
言歸正傳,向遠和蕭令月、禪兒組隊一同進入太虛界,遭遇他化自在天,這位域外天魔對禪兒頗有執念,不惜耗費一枚珍貴的輪回舍利降臨本體,也要擄走禪兒帶至魔域。
被硬生生控到自閉,鬱悶離場。
向遠本以為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沒承想,他化自在天不依不饒,竟然追到了乾淵界。
總之,真讓慧行方丈等到了有緣人。
向遠是禪兒天下第一好的相公,域外天魔追至乾淵界擄人,他沒有任何理由善罷甘休,今天說什也要把對方弄死。
“少宗主知道他化自在天?”慧行敏銳察覺到,向遠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神都變了。
他拿起了屠刀!
“年輕時不懂事,學了些王魔殿的法門,算起來,和他化自在天確實有幾分淵源。”向遠雙目微眯,眸中冷漠無情,隱隱翻滾屍山血海的赤紅之色。
“貧僧不懂魔功,隻對佛法略知一二,少宗主修習的魔功並非王魔殿傳承。”
出家人不打誑語,慧行一點也不慣著向遠的假話,正想再說點什,突然雙手合十,頷首淡笑,眉心漸有猙獰之色:“貧僧心力已盡,兩位來得剛剛好,之後若有得罪,還望兩位多多包涵。”
說著,低聲誦了聲佛號。
“阿彌陀……”
轟!
一聲爆響驟然炸開,震得池水微微晃動。
慧行話音未落,旁邊的靈秀一躍而起,身化殘光瞬電,一發大力金剛腿正中師父麵門。
令人牙酸的撞擊聲中,慧行的身軀如同破麻袋般倒飛而出,金光殘影掠過之處,陡然拉開大片扭曲的空間黑線,足見這一擊勢大力沉,未曾有半點猶豫和留情。
難怪半天沒說話,憋大招呢!
菩提樹被慧行攔腰撞斷,樹幹爆裂時,飛濺的木屑極速摩擦空氣,上半截在半空自燃,化作漫天火雨。
慧行方丈去勢不減,接連撞穿三堵石牆,遠走高飛,最後轟一聲嵌進三百丈開外的山壁,無數碎石裹著煙塵衝天而起,整座山峰都為之一顫。
煙霧騰起,塵埃四濺,看得濟無舟眼皮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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