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寒已然讓人掖在被角袖間，而北方山川冰雪卻仍淩厲料峭。

    黑漆白羽的箭矢擦著子的耳朵過去，錚然釘入樹幹。

    那畜生受了驚嚇，更是四處逃竄，直往矮灌木叢中奔去，樹林的馬蹄聲不斷，玄衣勁裝之人勒馬懸停，於高揚前蹄的馬背上彎弓搭箭，尖利的箭頭在一那反射出冰冷的日光，很快又消失不見。

    眾人趕來之時，那子已經到底不起，身下一灘血跡，四肢猶在抽搐。

    “三哥這箭術，咱們大齊還真找不出能和你一較高下的對手了。”話的是一個麵目陰柔的錦衣少年，他胯下駿馬脾氣暴躁，狂奔了這一段路，忽然被勒停，正不甘心地四處甩尾走動。

    賀茂川知他慣會溜須奉承，蔑眼一笑：“平日讓你多跟著葉將軍練習箭法，少去勾欄瓦舍尋歡作樂，你幾時聽進去了？三哥也不指望你以後有什大出息，可是阿母走之前交代過我了，要好好照顧你，你看你年紀輕輕的，瞧著把自己耗成個什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別的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老七那個病秧子，出去，豈不是丟了我們楊家的臉麵？”

    周圍都是心腹下屬，賀懷庭也不敢跟他哥頂嘴，隻嘿嘿笑道：“三哥以後是要有大出息的人，做弟弟的不能給你當股肱之臣，但是至少可以彩衣娛親嘛，這種事懷庭總是隨時候命的。”

    此次圍獵，皇帝也是親自到場了的，他兄弟二人在林間的這番話，肆無忌憚，全然沒將那子放在眼中，而侍衛們全都垂頭緘默，仿佛沒聽到一般。

    賀茂川冷笑，看那侍衛將子拖到跟前來，便把身後長槍抽出，往那半死不活的畜生身上一搠，竟然隻手持長槍，挑起了那子屍身。

    獸血淋漓，在枯葉上聚了一灘，那膻腥味撲鼻而來，惹得賀懷庭都皺眉掩鼻：“春獵不傷生靈，三哥把這隻死子帶回去給皇帝看，他怕是夜做噩夢要嚇尿褲子的吧！”

    “胡鬧，”賀茂川嘴上雖是斥，但是心另浮起一計，“來人，去，把老七叫過來。”

    賀懷庭眼睛一亮：“三哥，我去。我這馬兒正難馴的很，正好讓他那馴馬官世家出身的娘給本王來馴馴馬！”

    賀茂川頷首：“你可注意分寸，那女人此次可是陪同皇帝出來的。”

    “知道知道，這種事兒，我最拿手了。”賀懷庭甩著馬鞭，縱馬往營地去了。

    圍場之外，冬日晴好，宮人們垂首侍立在台階兩側，那太皇太妃正牽了賀臻的手一步一步邁上台階。

    賀臻年幼，身上的禮服又重，因此走得很是吃力，幾次差點被裙擺絆倒，因此伸出另一隻手抓緊了太皇太妃的袖子，抬頭聲：“姨祖母，臻兒不想穿這件衣裳，要摔倒的。”

    太皇太妃將他柔軟的手掌握了握，溫柔道：“陛下要自稱‘朕’才是，再了，有姨祖母拉著陛下的手，陛下怎會摔倒呢？百官都看著呢，陛下不能就這抓著姨祖母的袖子，有失體統。”

    賀臻扁扁嘴，眼睜睜看著太皇太妃將他的手拂開了。

    高台上落座之後，座下文武官和親王起身拜祝，賀臻在椅子上扭了扭屁股，勉強讓自己的雙腳著地，又奶聲奶氣地了平身，那底下眾臣才紛紛回到自己的席位。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右邊親王那看去，數了數人頭，發現三王叔五王叔都不在，心就有點納悶，一直數到最末一個席位，那身著紫蟒袍的人身影消瘦，正掩唇低聲咳嗽，而自己這一眼掃過去，他似乎有所感應，抬起臉來，朝座上的賀臻微微笑了一笑。

    賀臻眨了眨眼，剛想要有所動作，身邊的太皇太妃忽然就按住了他的手：“陛下，禮官還沒唱詩呢。”

    “禮官在哪？快唱詩啊！”賀臻急急道。

    禮官出列，開始冗長的唱讚，無非是什承平祝詞，聽得人好生不耐。

    賀臻的眼珠子早就黏在了越王身上，他前些日子聽王叔又病了，但是太皇太後不允許他前去探望，本以為今日開始的圍獵越王不會到場，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拖著病歪歪的身子來到了雋棲山，看樣子是大好了。

    他這邊興致勃勃地想待會兒要讓王叔畫一幅圍獵圖給自己，但是轉眼卻看見宮女在越王耳邊了什，他的王叔點點頭，在宮人們的攙扶下站起來，朝他行了一禮，竟是告退下去了。

    賀臻滿眼失望，身邊的太皇太妃摸著自己手上的護甲，也頂著越王的背影，神態卻還自若。

    賀臻於是問道：“姨祖母，王叔他是不是又犯病了，朕讓荊太醫過去給王叔看看？”

    “寒兒這病也好多年了，一直有在服藥，得慢慢根治，那白先生過了，不能同時服用第二個大夫開的藥，陛下就不用讓太醫再白跑一趟了，”見賀臻眼神真摯，太皇太妃心又有些動容，“晚些時候，我讓寒兒過來給陛下謝恩。”

    賀臻：“那姨祖母話可要算話！”

    太皇太妃莞爾：“姨祖母什時候騙過陛下呢？”

    那台下的禮官正拿著笏板轉身，忽聞圍場之內馬蹄聲驟疾，眾人正驚疑不定，圍幕內衝出一匹高頭大馬來，幾乎是從那群被嚇瑟縮的宮女太監們頭頂上飛躍而過，頓時驚叫哭喊聲和禮器摔落碰撞聲響作一團。

    “臣來遲了，”賀懷庭一扯韁繩，在那馬踩上倒地的禮官之前將他製住了，高聲道：“還望陛下恕罪！”

    禮官被嚇壞了，癱在地上不敢動彈，還是太皇太妃下令讓太監們將其拖走。

    列坐兩側的文官武將，也有對賀懷庭怒目瞠視的，也有脅肩諂笑的，竟無一人出聲或起身。

    太皇太後淡漠地掃過一眼那些有品級的大臣，然後端起了手邊的春茶。

    賀臻也被這烈馬嚇呆住了，求助似的看看太皇太妃，又去看台下的賀懷庭，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隻能憋著眼淚：“燕王叔……王叔把你的馬牽走吧，朕很怕它……傷到朕的愛卿們。”

    賀懷庭嗤笑，從馬背上翻下來，將韁繩往地上一扔：“好哇，那請陛下派一個馴馬官來牽走臣的馬吧！不過，陛下，這是山間野馬，性子烈的很，當初臣將它弄進府中之時，這畜生就踏死了兩個馴馬人，陛下派人過來牽馬的時候，可千萬要心，不是專門馴馬的人，可別過來白送了性命。”

    此言一出，場上寂靜，剛才那些個按劍的年輕武將不得不坐了回去，眾人噤聲，隻看那高台上的皇帝如何作答。

    賀臻畢竟年幼，一著急就要掉眼淚，可是今日他眼前也沒有垂旒珠擋著，怎好讓群臣就這看見自己抹眼淚的樣子，心下暗暗和自己較勁，怎著都要把眼淚憋回去。

    “燕王這話的，豈不是在藐視我大齊男兒？”太皇太妃重重地將手中茶杯一放，鬢發上的金釵步搖都晃動起來，“區區一頭畜牲都降不住，那麵對柔然人的鐵騎時，何談殺敵立功，守家護國？”

    她是高祖皇帝最年輕的妃子，是真正脫下戎裝描紅妝再嫁給這高牆深宮的，高祖皇帝健在時常與賢妃來雋棲山騎馬打獵，後高祖馭龍賓，半年之內新登基的獻帝也駕崩，皇長孫賀臻由著當年高祖皇帝的發妻吳皇後抱著走進大殿，繼承了皇位。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這位仿佛就要從此守著青燈古佛在北苑行宮寂靜老去的賢妃娘娘，會在自己的父親暴病身亡之後重新出現在眾朝臣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