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涼,院子的地麵上又落了厚厚的一層黃葉子。
崔遙將書頁嘩啦啦翻過,笑著:“去年常若欽給你寄來的酒是甜果子釀的,你自然覺得可口,但是酒樓的酒水不僅沉渣,色澤也不甚清亮,你真的想喝?”
“不喝。”崔鷺改口極快,想來也隻是問問而已。
崔遙搖著頭笑了一聲,他青色官服的袖口微微露出一截鮮紅色的繩子,見崔鷺盯著看了許久,索性就抽出來給她看,是一串頗有些年頭的銅球。
崔鷺認得這串鈴鐺,是楚談彤的。
記不清是哪年了,鄴京下了一月多的雨,護城河的河水暴漲,淹沒了京郊的農田和屋舍,睿王提出先挪用牡嶺的石料修堤築壩,皇帝卻大發雷霆,不僅將睿王軟禁,還勒令不準開城門,隻許災民往南的江華郡遷徙,一時間民怨沸騰,其中有十來個遊方和尚竟然在城門口的積水靜坐,後來又有許多災民聚到城門口,鄴京府尹想盡了一切方法,就是趕不走他們,然而城門確實已經被沙袋堵死了,城中開始積澇,若是放城門,河中泥沙湧進來,後果將不可設想。
府尹無奈之下隻得上奏皇帝,但最後從宮麵迎出來的,卻是一頂女眷的轎子。
楚談彤的出現,激發了城下眾人的積怨,那靜坐的和尚隻看了一眼,念了句“阿彌陀佛”,一聲不響地穿過人群走了。
和尚走了,可是百姓們還不肯離去,他們攜家帶口的,滿身泥水,孩童的頭頂上是嗡嗡飛著的蚊蠅,老人拄著拐杖,梗著脖子,泡在水的腿已經腫脹發白。
那夜暴雨如注,楚談彤於祭台上作法過後,趺坐一宿,明時分,東北邊的雲層就散開去了,鄴京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陳朝封了第一位女國師,但是這位女國師從此也再未露過麵。
崔鷺對那場未成氣候的洪澇之災還是有些印象的,因為那一個多月,她發著疹子,抓癢抓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皮,又是那樣濕悶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了也往往是疼醒。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有點偏差了,不是記性,而是記憶,她在睡不著的夜爬到房頂上吹風,望著城中的燈火和遠處黑的山巒,她什也不想,因為確實眼下沒有什比疹子更難對付的事情了,但是心總有沉甸甸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有時候可刻意地去回想往昔的歲月,均是浮光漾影,不可捉摸。她甚至懷疑從前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是不是被人操控著活著,為什當初的言行舉止和現在自己所想相去甚遠,甚至有些全無道理,不可理喻。
就是在那樣苦悶的日子,楚談彤竟然破荒地登門拜訪了。
她白日不便出宮,所以是在雨夜來訪的,彼時崔遙正給她洗腳,她提著裙擺站在木盆,生薑泡的水又燙又難聞,眼淚都給熏出來許多,吧嗒吧嗒地掉進水,崔遙嚇唬她,哭起來跟個夜叉一樣醜。
崔鷺捶了他的肩頭一下,卻把自己氣得哭噎著了。
然後楚談彤就施施然走了進來,正好目睹了她發著疹子鬧脾氣掉眼淚還被噎著的場麵。
楚談彤自然是來找崔遙的,她就很識趣地搬著凳子坐在門口掰石榴聽牆角,期間崔遙走出來過一次,除了將她手邊剝好的那一碟石榴端走之外,還順手把門帶上了。
崔鷺剝好了第三個石榴,楚談彤開門走了出來,摸了一把她的頭發,將自己手上那一串銅球解下來遞給她,帶在身上,疹子很快就好了。
崔鷺想著這頭可能是放著某種不知名的藥,所以當真如楚談彤所,她把那銅球隨身帶著,不過五就不再起疹子了,但是楚談彤給東西的時候沒有送,所以崔鷺還是在一次進宮的時候,托許煦把銅球還給楚談彤。
隻是沒想到,銅球會再次出現在她麵前。
“她……是不要這個東西了嗎?”崔鷺摸了摸那冰涼的銅球,發現球心空空如也,並不像上次見到的那樣,填塞滿了棉絮一樣的東西。
崔遙:“嗯,她臨走的時候托我將這樣東西轉交給你。”
“臨走?她去哪了?”崔鷺愣住了。
崔遙抬眼,淡淡道:“大理。”
“開春的時候,義貞公主帶著國書嫁往大理,不料路途中病逝,使臣把公主遺體運到大理,那大理國王自覺受到了侮辱,下令將他們逐出國境,連國書都不肯受,憤怒之下,派遣將領北上去見柔然首領了。”
“又是因為打仗,”崔鷺垂下眼睛,“那義貞公主真可憐。”
她仿佛已經忘記了崔遙這番話是回答自己問出的哪個問題,一門心思竟都在可憐義貞公主紅顏薄命了。
崔遙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然而她又回過神來,望著他:“那楚談彤是以什身份前往大理的?她是我們陳國的國師,又不是我們陳國的將軍,更不是禮部官員,即使大理背盟,也絕沒有輪到遣她前去交涉的道理。”
“就是你想的那樣。”
崔鷺一下子捏緊了銅球,疑惑不已:“皇上還有兩個女兒,都還沒有嫁人,和親這件事,除非是她自願的,否則沒人能得動她。”
“你為什會認為她不是自己去請命的?”
“因為……”崔鷺放開了那一枚銅球,讓它在石桌上打著轉,腦海浮現出楚談彤的模樣,“我以為她心是喜歡著你的。”
崔遙單手拎著茶壺,好半才找回話來:“阿蓼,你怎會有這種……念頭的?”
“楚談彤看你總是看很久。”
眼神是無法掩飾的,而她這些年渾渾噩噩,最隻有一點看的最清明,那就是關於崔遙的所有,
崔遙略有些不自在,他坐正了些,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有些人是留不住的,話回來,你看我就跟將軍去喝了幾口酒,嗓子又幹又啞……”他端著茶杯的手停了停,似乎是想起了什,眉頭微皺,“阿蓼,上次陸潤息給你的藥還記得放在哪了嗎?”
崔鷺見他神色凝重起來,問道:“不記得,怎了,你不舒服?”
崔遙撐著桌沿站了起來,身形還是穩的,就是額頭上滲出了細汗。
“哥哥你怎了?”崔鷺下意識地跟著他站起來,繞到他身邊去想要去扶他。
崔遙擺擺手,本想拒絕,卻抵不住一陣陣的暈眩感,視線崔鷺的麵容也漸漸重影起來。
“怎倒就倒?”崔鷺嘀咕著,抓過他一條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奈何崔遙還是沉得很,她走了兩步路,有點力不從心,打算先把崔遙扔在地上,出去找李護院進來幫忙。
剛要準備扔哥哥,院牆上一個戲謔的聲音響起來:“哦喲,你們兄妹倆這是在做什呢?”
崔鷺抬起頭,看見一個灰撲撲的人坐在牆頭上,把手中花生粒往半空一拋,用嘴接住了,吃的甚歡快。
“我哥暈過去了,我扶不動他。”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