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注。

    賭局?

    麵對齊齊望著他的詹恩和泰爾斯，費德科滿頭冷汗，喃喃自語。

    話題的走向怎就……

    到這了？

    “我知道，堂弟，我也不喜歡這個結果，”詹恩緩聲道，“但他有一點說得沒錯：這是對我們三方而言，損失最小的選擇。”

    泰爾斯輕輕點頭，竭力在深呼吸中擺脫不存在的羅網。

    “損失……最小？”費德科像是在大霧中找回羅盤的船長，目光炯炯地看向詹恩。

    “小時候，費布爾教士在政治課上說過：三角至衡。”

    詹恩端起茶杯，卻不品嚐，隻是細細摩挲杯沿：

    “倘若有其中一方想著損失更小……”

    “就意味著其餘兩方損失更大，”費德科打斷對方，他瞥了一眼沉默的泰爾斯，恍惚道，“你忘了，我也上過他的課，就在你……”

    “在我去東陸遊學之前，”南岸公爵在嘴角露出危險的微笑，“幸好，幸好你沒忘。”

    費德科麵色微變。

    三角至衡……

    那其餘兩方……

    “你怎說，費德？”

    泰爾斯看了看永世鍾，對了下今天的日程表：

    “成為子爵，或者我再給你找個去處？”

    費德科看看麵色緊繃的泰爾斯，再瞧瞧胸有成算的詹恩，突然發現，自己是書房唯一還站著的人。

    突兀又孤立。

    念及此處，費德科的表情越發難看。

    然而不過區區數秒，這位流亡貴族就深吸一口氣，他收斂表情，姿態端正地坐回座位，嚴肅深思。

    令書房的高度重新平衡。

    不愧為凱文迪爾。

    看到費德科迅速調整心態，回歸冷靜思考的這份定力，泰爾斯不由暗自佩服。

    不愧是能扳倒詹恩的人。

    不愧是哪怕流亡在外寄人籬下十餘年，也要爬回翡翠城複仇的人。

    如果他不是生來如此……

    聯想到自己為質埃克斯特的過往經曆，泰爾斯盯著此刻的費德科，明白了什，緩緩頷首。

    一個好對手。

    少年心底的聲音發出讚許：

    隻是不曉得，是否也是一個好盟友？

    泰爾斯心情一沉。

    “放心好了，我沒有逼你們放下仇怨，相親相愛的意思，”想到這，泰爾斯再度開口，試圖加碼，“終有一日，你們會有機會重新分個你死我活的——那時我絕不插手。”

    沒準還樂得煽風點火。

    凱文迪爾兄弟齊齊皺眉。

    “畢竟，”泰爾斯輕呡茶水，特意把這句曾用來調侃對手的話再說一遍，“我也不是什惡魔嘛。”

    “這話不假，”詹恩輕撫著茶杯譏諷，“惡魔哪有你殘忍。”

    “多謝誇獎。”泰爾斯毫不慍怒，甚至還多嚐了口馬黛茶。

    嗯，喝習慣了，苦味兒就淡了。

    “但我沒有機會贏了，對吧？”

    沉思中的費德神情恍惚：

    “就像我之前說的：回到翡翠城，回到空明宮，回到他經營統治十幾年的主場，我很難鬥得過他——哪怕有殿下的支持。”

    泰爾斯茶杯一頓。

    “這就是你不敢下注的理由？”

    詹恩嘲笑堂弟：

    “你氣勢洶洶回來複仇時，不是還有‘貴人相助’嗎？”

    貴人相助……

    費德科表情微變，卻未還口。

    “我懂，費德，這決心不易下。”

    泰爾斯觀察著他的樣子，特意又低頭看了一眼日程表，溫和地道：

    “沒關係，慢慢想通。到禮讚宴之前，你有的是時間。”

    “也不是非得想通不可。”詹恩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

    “我建議你閉嘴，詹恩，”泰爾斯轉向南岸公爵，收起好臉色，“順便一句，作為對你的獎勵，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

    費德科皺起眉頭，扭頭看向同樣一怔的詹恩。

    “獎勵？自由？現在？甚至在禮讚宴之前？”

    詹恩停頓了一會兒，旋即不屑輕笑：

    “傳出去之後，人們會不會認為，是你一早就欽定我勝訴了？”

    費德科低下頭顱，握緊拳頭。

    “別得寸進尺，詹恩。”泰爾斯冷冷道，“禮讚宴之前我仍是攝政。你若嫌翡翠城太大，想去王都坐牢，我隨時歡迎。”

    詹恩笑容一滯。

    “會議已經超時，你們可以出去了，”泰爾斯低下頭，裝模作樣在已經做過注記的行程表上又圈了幾個毫無意義的圈，“我今天還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這不合理。”

    費德科突然開口，引得泰爾斯和詹恩齊齊扭頭。

    “殿下，詹恩，你們……剛剛的對話，和稀泥，賭局……”

    隻見費德科深吸一口氣，似乎想到了什，表情變化不斷：

    “這些都不合理。”

    泰爾斯眉毛一跳。

    “廢話。”

    詹恩嫌惡道：

    “要是有更合理的法子，誰tm願意陪他和稀泥，還拿翡翠城參賭？”

    “不！！”

    費德科猛地抬頭，情緒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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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詹恩，你是亟待翻盤的賭徒，殿下則是另有打算的荷官，你們達成妥協，聯手作弊，要對付的是賭局的主人——莊家！”

    泰爾斯和詹恩齊齊一頓。

    “但你們不該，不該如此輕易草率地把我，把賭桌上的另一個賭徒，痛痛快快拉進你們的賭局。”

    費德科表情難看，輕輕搖頭：

    “尤其這位賭徒入局時，跟莊家靠得如此之近——如果他聽完密謀，非但拒絕加入作弊，甚至還跑去跟莊家告密呢？”

    費德端起茶杯，神情恍惚地強調了一遍：

    “這不應該，也不合常理。”

    泰爾斯捏著茶杯的手指一緊。

    “問這家夥去吧，”他指了指詹恩，輕歎道：“他就非得把話說得這直白。”

    詹恩麵不改色。

    “除非……”

    那之間，費德科想通了什，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詹恩，又看看泰爾斯：

    “除非這是刻意的。”

    書房安靜了下來。

    “他刻意把話挑明，再刻意拉我入局，”費德科瞪大眼睛，“是為了逼我……選擇。”

    王子和公爵不由對視一眼。

    泰爾斯不得不咳嗽一聲：

    “你會不會想得太多……”

    但他話沒說完，就被詹恩大聲打斷：

    “選擇什？”

    隻見南岸公爵冷冷盯著他的堂弟：

    “事到如今，費德科，你以為你還有得選擇嗎？”

    費德科怔怔扭頭，望向他同族的兄弟，以及最大的對手。

    “選擇……”他在喃喃自語中明白了什，恍然一笑，“原來如此，詹恩，原來如此。”

    費德科把手的茶杯轉了一圈：

    “現在，作為這場‘作弊’的知情者，我若再不妥協……哪怕隻為各自的安全考慮，你和殿下也必不能讓我生離此地。”

    他思維迅捷，越是深思便越是肯定：

    “你們營造出這樣的局勢，正是要逼大家走到這一步，逼我想通這一點：我要跟你們妥協，要被你們做掉。”

    泰爾斯聞言蹙眉。

    詹恩的眼神則越來越冷，他看了泰爾斯一眼：

    “誰知道呢？這廢物點心向來心慈手軟……”

    泰爾斯麵色難看：

    什點心？

    哪個點心？

    隻聽詹恩道：“……哪怕你死不妥協，他大概還是會放你一條生路，任你回去向‘莊家’投誠告密？”

    費德科聞言眼神一凝。

    “相比之下，那位莊家想必明斷是非。”

    詹恩心不在焉地撚起茶匙，輕攪杯子：

    “他大概不會懷疑你為什明明失敗了，卻還能從翡翠城幸存，隻為回他麾下告個眾所周知的密，然後繼續效力？”

    咚！

    費德科把茶杯重重頓在杯托上。

    他麵色鐵青，死死瞪著詹恩。

    “所以，三角至衡……在你們說出此事後，我作為第三方，就已經沒有選擇了。”

    費德科強壓憤怒，竭力思考：

    “……或就此入夥，或勢必出局？”

    詹恩沒有說話。

    泰爾斯不得不撓撓頭皮：

    “倒也沒有這絕對……”

    “換言之，”費德科幽幽開口，難掩失落，“你們兩個，一早就串通好了。”

    泰爾斯尷尬地避開他的眼神，撓撓手背：

    “當然沒有！否則我們剛剛談了那多，豈不是……”

    “全是演戲。”

    費德科目光灼灼地盯著詹恩，讓心虛的泰爾斯一時語塞。

    “至於方才的震驚、猶豫和掙紮，乃至氣氛緊張的討價還價，都是你配合殿下裝出來的……是為了營造局勢，向我強調他已大獲全勝，而你隻好低頭，剩我一人獨木難支，最好審時度勢？”

    泰爾斯咳嗽連連，詹恩卻麵不改色。

    費德科看著詹恩，麵色凝重：

    “也對，我早該想到的，殿下掌控翡翠城的進度來得那容易，那輕鬆，甚至在王國秘科之前……不，沒有你的主動配合，沒有你泄露的各項機密，沒有你幫忙打通的各處關竅，隻憑我給他的那點籌碼，這簡直不可能。”

    費德科緩緩搖頭：

    “所以詹恩，你老早就放棄抵抗了，你全盤妥協以換來殿下的寬大處理。至於什等到禮讚宴，什一個先出事就宰掉另一個，什先答應的有折扣，什獎勵他自由……哈哈，演的，全是演的。”

    費德科笑聲淒涼。

    泰爾斯尷尬不已，詹恩則依舊不言。

    “因為今天這場三方談判，殿下要說服的人，由始至終都隻有我一個。”

    費德科深吸一口氣，眼藏怒火：

    “因為對你們而言，我才是距離‘莊家’最近的人，才是那個最難妥協，也是最危險最不安的因素。”

    話音落下，書房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捂住額頭，閉上眼睛。

    該死。

    他討厭聰明人。

    詹恩之前說得沒錯，這宮的另一個人……

    也是凱文迪爾。

    那你該怎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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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底的聲音對他開口：

    而你，泰爾斯，你是否有能力，重新勾動絲線，逼他回到你的羅網之中？

    泰爾斯不知不覺握緊拳頭。

    “聽著，費德。”

    泰爾斯歎了口氣，他指指詹恩，道出實情：

    “我原本是要跟你坦誠攤牌的。隻是詹恩這家夥死都拉不下臉麵，說他不能答應得太快，要給他留些尊嚴，否則就絕不妥協……”

    費德科一直盯著詹恩，臉上的冷笑始終不減。

    “他是不是還說他很了解我，隻有您營造出讓我倆相互競爭的氛圍，挑起我的好勝和不忿，我才會答應妥協？”

    泰爾斯頓了一下，正要解釋，但他想到了什，最後隻是歎了口氣，看向別處：

    “看來，他也沒那了解你。”

    尤其在十幾年寄人籬下的流亡生涯之後。

    “抱歉，費德。”

    就在此時，詹恩終於打破沉默。

    他無視泰爾斯向他投來的目光，緩緩轉向費德科：

    “我道歉。”

    這倒是讓泰爾斯刮目相看。

    ，這家夥也會道歉？

    而且是向仇人？

    直到詹恩滿是不屑的下一句話：

    “是我高看你了。”

    泰爾斯眉毛輕挑：不，是我高看你了。

    果然，人是不會變的。

    費德科眼神一冷。

    “沒錯，我和他，我們串通，默契，勾結，隨你怎說——但那又怎樣呢？”詹恩輕聲道。

    費德科皺起眉頭，與詹恩四目相對。

    隻有泰爾斯夾在中間，難堪地捋捋頭皮。

    “那又……怎樣？”

    費德科眯起眼睛，緩緩重複了一遍堂兄的話。

    詹恩頷首道：

    “你看透了我們的計謀，很好，這讓我們尷尬了一陣，可你難道就有別的選擇嗎？”

    費德科沒有回答。

    “如果我是你，費德，就該發揮一下翡翠城的為官智慧，哪怕發現了蹊蹺也故作不知，配合我們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條件就完了。”

    詹恩毫不在意地舉起茶杯：

    “為什就非要揭穿，讓所有人都難堪呢？”

    費德科勾了勾嘴角：

    “所以我不是你。”

    詹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姿態輕鬆地吹了吹根本不燙的茶水：

    “看來，你是真的離開翡翠城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姓什。”

    費德科勃然色變。

    泰爾斯皺起眉頭：

    這樣真的好嗎？

    他們的目標，是要達成妥協不是？

    那一刻，費德科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堂兄，臉上的表情先是憤怒，進而驚訝，旋即釋然。

    “不，這可不是你，堂兄。”

    費德科吃吃發笑，好像這是世上最荒謬的事情，跟一臉嚴肅的詹恩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不可能如此輕易妥協，冒險下注又如此果斷……”

    他看了一眼泰爾斯：

    “我猜，是我給殿下出的主意奏效了？”

    泰爾斯眼皮一跳，詹恩則臉色微沉。

    “嘖嘖，看來比想象中還要奏效——為了希萊，你大概把底褲都吐出來了，”費德科觀察詹恩的表情，冷笑不止，“我該說你是太軟弱了，還是太怕死了？”

    詹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糟糕——泰爾斯本能地覺得不妙。

    “而我還指望著你抵死不從，最終壯烈就義，好讓我大仇得報呢。”

    費德科眯起眼睛：

    “是我高看你了。”

    而費德笑著笑著，還不忘看向泰爾斯：

    “你不該瞞著我的，殿下，你該讓我也享受享受他驚慌失措，隻能忍著屈辱向你低頭叩首，隻為保住妹妹的窩囊樣。”

    詹恩捏緊拳頭，閉上眼睛，竭力壓抑著憤怒。

    泰爾斯皺起眉頭，語含警告：

    “費德，夠了。”

    興許是王子的話生效了，費德科收斂笑容，不再提起希萊，但卻對詹恩不依不饒：

    “難以置信，堂兄，你變得比格雷戈小叔的那條獵犬還溫馴聽話——對了，小叔改姓之後哪去了？頂著鳶尾花支脈的名頭，在某個小鎮上當破產男爵？在某個鄉下莊園種田？某家妓館花天酒地？某家商號看賬本？某艘船上遊曆世界？還是去公海外旅遊了？”

    詹恩壓下憤怒，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他病死了。”

    “毫無意外，”費德科眼神怨毒，“不知從何時開始，有資格在祖先岩上留名的家族支脈血親，越來越少了。”

    “索納叔父本應在上麵的，”詹恩冷冷道，“你也一樣，費德。”

    聽見這個名字，費德科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要你願意妥協，顧全大局，”詹恩重新正色，回到主題，“我知道這很難，因為這需要克製和犧牲。”

    泰爾斯撓了撓頭：

    這話能從詹恩嘴冒出來，畫風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費德科恨恨呸了一聲：

    “像我父親那樣‘犧牲’嗎？”

    感覺話題又有向私人恩怨傾斜的趨勢，泰爾斯不由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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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我，堂弟，”詹恩沉聲道，“隻要鳶尾花複歸一統，翡翠城轉危為安，剩下的事，我們關起門來解決。”

    “關起門來解決？”

    費德科冷哼出聲：

    “就這樣？”

    泰爾斯聳聳肩：“如果你還有其他的要求……”

    “那真相呢？”

    費德科幽幽道。

    此言一出，泰爾斯和詹恩齊齊一愣。

    泰爾斯皺起眉頭：

    “真相？”

    “對，真相。”

    下一秒，費德科看看麵不改色的詹恩，又看看泰爾斯。

    “今天，你們談到了權力，說清了利益，甚至連幾年幾十年之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笑容難看，眼底的不甘不忿轉為怨毒和冷漠，“但唯獨沒說一點……”

    費德科語氣一肅：

    “真相。”

    真相。

    那一瞬間，泰爾斯有些走神。

    真相？

    此時此刻，這個詞匯對他而言，竟然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