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老太爺打發婆子來叫一個林錦樓身邊的伺候的，香蘭見書染不在，便命雪凝去了。一時秦氏又親自過來，見林錦樓睡著，便在次間同香蘭話。不多時林錦樓便醒了，鵑問了香蘭，便把灶上熬著的一鍋湯盛了喂林錦樓喝。林錦樓皺著個眉頭，剛喝一口就把碗撥拉一旁，險些弄翻在地，沉著臉道：“會伺候人！湯一股怪味兒還敢端過來！笨成這樣兒，成爺養著你們淨知道吃了是罷？”

    鵑本來領這個差事就怵頭，見林錦樓跟個黑麵神似的，不禁氣怯，垂著頭站在一旁，隻聽林錦樓喝道：“在這兒杵著報喪呢？趕緊滾。”聽了這話忙不迭端了碗便走，秦氏和香蘭聽見動靜，秦氏便對香蘭道：“甭管我，先去瞧瞧他。”香蘭便連忙出來，隻見鵑站臥室外頭，紅著眼眶，因問道：“怎了？”

    鵑委屈跟什似的：“大爺嫌湯不好，有怪味，這是藥膳，熬的益氣養血湯，就是這個味兒”

    香蘭安慰似的捏捏她的手，見秦氏沒在，遂輕聲道：“他就這個脾氣，沒瞧見今兒個靈清、靈素都受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排頭，廚房燒了脫骨八寶雞，又爛又糯，方才撕了點腿子肉並著八寶果菜熬了鍋粥與大爺吃，還剩下好些，回頭你端去，幾個一塊兒吃。”又道：“再去盛一碗湯，別讓他再瞧見你了，叫畫扇端過來。”著走到臥室，見林錦樓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一手摳著被上的流蘇，黑著一張臉。香蘭走過去，先摸摸他額頭，俯身問道：“身上哪兒不舒坦？”

    “你上哪兒去了？怎方才不在？讓那個圓臉兒丫鬟在這兒伺候爺，你不知道她笨得緊？”

    “方才太太來了。我跟太太話呢。”

    “有得是人陪太太話，下回你讓書染去，你在這兒陪著我。”

    “”

    “怎不話？跟你話呢！”

    “你幾歲了？德哥兒上回病了都沒這磨人的。”

    林錦樓賭氣不答腔，容色稍霽，可臉上仍然陰沉沉的。香蘭隻裝沒看見，從銀盆絞了一條手巾。這銀盆是老太爺特特打發人送來的。拿大張的銀片裁好，鉚成的盆子，中間是木胎，為著冬日盥洗時水涼得慢些，盆盛的也是特特熬成的藥汁子。香蘭先絞了一條給林錦樓擦身上瘀傷之處，又另絞一條敷在他患處。另在瓷盆用清水絞了毛巾，給他擦臉淨麵。此時畫扇已端了螺鈿朱漆嵌金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個合雲紋的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

    香蘭坐在床邊接過來，吹了吹碗上的熱氣，對林錦樓道：“喝點湯？都是上好的藥材熬的，頭還添了百合、竹笙，並聚味齋特製的幾樣豆腐。熬得香極了。喝一點好不好？”“好什好。”林錦樓抱怨道，“爺躺這一動不能動，方才還好。不怎疼了，可這會兒醒過來，吸口氣都疼得慌，我膩歪一直賴床上，又熱，又累。我想”

    香蘭又去看他胸前的傷口，道：“瞧著好些。也沒化膿，隻怕是藥性過去了才覺著疼了。待會子就叫太醫來給你瞧瞧。”言罷取了潔淨的細布來又替他重新換上藥。把碗端起來，，“喝罷，再放就涼了。把這湯喝了，待會兒有肉粥給你吃。”

    林錦樓看著香蘭，燭光底下，她神情柔和寧靜，儀容如玉，睫毛仿佛濃密的扇，臉上仍有些紫脹青腫，他看了一回忽然軟下聲音道：“你臉上搽藥膏子了？床頭櫃子還有上好的幾盒子，宮頭的，還帶著鵝黃箋子，要是在金陵好了，我那兒還有頂金貴的，宮頭都沒有的藥膏兒。”

    香蘭想了想道：“我知道那個，我剛進來做丫頭的時候，趙月嬋潑了我一臉熱茶，大爺就賞給我一盒。”

    林錦樓便不吭聲了，任香蘭一口一口的把湯喂給他，他嫌湯頭藥味兒惡心也忍著吃了。當下靈清、靈素搭了炕桌進來，上麵擺著一碗粥，另有四碟菜。香蘭喂他吃了一碗，命人撤了殘席。聽他滿口嚷熱，便將火盆從床邊移開，用銀筷子少添了兩塊炭，口中道：“待會子太醫就過來了，再給大爺瞧瞧傷知道大爺身上難受，可不興再跟人家太醫甩臉子，大呼叫的”著起身，重新倒了一盞茶與他漱口，托著痰盂讓他歪著頭將嘴的茶吐了，又道：“大爺你這脾氣改改罷。渾幾句，這人的牙是硬的，舌頭是軟的，等到上了年歲，牙就慢慢掉盡了，舌頭還在，可知柔軟才長久，硬了反而吃虧。千百般好處，有時全毀在一句話上”她偷眼看了看林錦樓，見他臉上沒有怒容，便放下心來，又勸道：“你惱了怒了，是因為心像野馬脫韁似的急，能把這顆心調伏，勝過統帥千軍萬馬，生氣口不擇言最傷人。常言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心好嘴不好，榮華富貴折去了’。”

    “你還好意思爺呢，就當你脾氣不硬似的。臭得像茅坑的石頭，白長個好樣子，一句話能把爺氣得心肝肺都疼，合著都忘啦？”

    香蘭撥著火盆，回頭笑了笑，又扭過頭歎道：“從庵還俗時，師父指點我唯有‘脾氣剛拗’，當初以為是讚美良言，沾沾自喜，如今想起來，才憶及師父此話時滿麵愁思，想來她老人家早已料定我要在這一條上吃不少的虧如今我也慢慢改了。”

    林錦樓看著香蘭的側影，嘴巴動了動，卻一句話都不出了，心忽然堵得難受，他是何等的聰明人，知道香蘭吃的虧，隻怕有一大半是從他身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