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去澹州沒有別的什意思。”
皇帝推著輪椅走到了太極殿的邊角,身前的欄杆在夜反著幽幽的白光,與麵前廣場略有幾尺高度的落差感,讓慶國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為恐怖的這一對君臣同一時間歎息了聲。宮牆雖然高大,但與廣闊的廣場一比,就顯得不那高了,遠處南方的夜空上有點點星光灑了下來。
“朕隻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隨意地說道:“有很久沒有去過了,也不知道那現在還是不是像當年一樣,有那多魚。”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當年聖上去澹州的時候,那還不能完全算是咱大慶的轄郡。”
“是啊,從東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邊不是有那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頭的密林……四顧劍想必不會放棄那好的一個港口。”
“幸虧有那片林子。”陳萍萍微笑說道:“她才會坐船,我們才會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顯不想繼續這個回憶。於是陳萍萍歎了口氣,轉而說道:“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遠,我不敢置疑您的判斷與決定,隻是……我想不出來,如果長公主真有那個心思……她怎說動那兩個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說道:“不需要說動。如果有機會能將朕刺於劍下,這等天下最大的誘惑,不論是苦荷那個苦修士,還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想必都舍不得錯過。”
如果範閑此時在旁邊聽著,一定會無比讚歎於皇帝此時的分析與梧州城那位老相爺的分析竟是如此的一致,慶國少了個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會不會覺得有些可惜。
陳萍萍一直撫摩著膝蓋的雙手緩緩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的這句話,片刻後,緩緩說道:“如果那兩位真的孤注一擲,我大慶朝應該拿什來擋著。”
“兵來將擋。”皇帝冷然說道。
“誰是將?”陳萍萍平靜說道:“葉流雲在南邊劈了半座樓,別的人可以誤會他是四顧劍那個白癡,我可不這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還怕他臨老變瘋。”
“安之也來信說過。”皇帝冷漠說道,“他畢竟是我大慶朝的人,總不好與外人勾結。”
“至於那兩人,終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懼兩個匹夫。而關於將的問題……”皇帝淡淡說道:“老五乃當世第一殺將。”
……
……
很平淡的話語,很強大的信心。但陳萍萍的唇角卻掛起了一絲頗堪捉摸的笑容,隻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絲古怪的笑容。
“朕會給雲睿一個機會。”皇帝冷冷說道。
陳萍萍默然,卻在心想著,隻怕……陛下隻是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說服太後、以至說服自己的機會。
隻是直到如今,陳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這種強大的信心由何而來,雖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的那方麵努力著,但是懸空廟上因為範閑的橫插一手,想讓五竹看的那場戲終究是沒有演完。
“陛下。”
“講。”
“我想知道您對日後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陳萍萍歎了口氣,問出了以後絕對不會問出口的問題。
皇帝似乎也有些訝異,旋即微微笑了起來,頜下的那絡須在夜風之中緩緩飄著,中年人獨有的洞悉世情的眼神也稍柔和了些。這是諸多年來,陳萍萍第一次主動問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動。
“你不是向來不喜歡理會這些事的?”皇帝嘲諷說道:“便是以往朕征詢你意見時,你也跟個老兔子似的,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陳萍萍癟癟嘴,說道:“一幫小孩子的事情,但終究是陛下的孩子。”
皇帝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想了半晌後,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道:“朕還沒有想好。”
這下輪到陳萍萍驚訝了,他忍不住搖著頭,像農村的老夫子一般歎息著。
皇帝緩緩說著:“承乾太過懦弱,老大太過純良,老二……”他皺了皺眉頭,“老三年紀太小。”
陳萍萍又歎了一口氣。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將手從輪椅的椅背上鬆開,負到身後,走到陳萍萍的身前,隔著漢白玉的欄杆,望著幽深皇宮的闊大廣場,似乎是在注視著千軍萬馬,注視著天下的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認為朕把這幾個孩子逼的太慘。”皇帝的背影顯得有些蕭索,“舒蕪有一次喝了酒,甚至當著朕的麵直接說了出來。”
說到此時,皇帝的語氣終於帶上了一絲隱怒。
“可是,皇帝……是誰都能當的嗎?”皇帝回過頭來,注視著陳萍萍那張老態畢現的臉,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又或是在問宮內宮外那幾個不安份的兒子。
遠處的宮女太監們遠遠看著這方,他們根本聽不到陛下與陳院長在交談著什,更不清楚,陛下與陳院長的談話涉及到很多年之後龍椅的歸屬。
……
……
“身為帝者,不可無情,不可多情。”皇帝將臉轉了過去,“對身周無情者,對天下無情,天下必亂。對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喪其主,亦亂。”
“朕不是個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後人繼承才成,挑皇帝,總不能全憑自己的喜愛去挑。”皇帝冷笑說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無情中的多情者,守成尚可,隻是朕去時,這天下想必甫始一統,亂因仍在,他又無一顆鐵石心腸,又無厲害手段,怎樣替朕守住這大一統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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