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阿來 本章: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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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麥其土司說,他什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說,本以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卻趕上了這樣一個好時候。他說,一個土司,一個高貴的人,就是要熱熱鬧鬧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隻是,我的傻瓜兒子當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後一個麥其土司!”他衝著我大聲喊道。

    父親的聲音把母親引來了。她是臉上帶著笑容進來的。她撲上來,把我的頭抱在她懷搖晃著,在我耳邊說:“想不到還能看到我的親生兒子。”

    她的淚水還是流出來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頸子。她堅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這天晚上,解放軍沒有發動進攻。父親說,解放軍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們從不休息。父親說:“這些紅色漢人不錯,肯定知道我們父子相見了。”

    於是,就把兩個白色漢人軍官也請來喝酒。

    土司誇他們是勇敢的男子漢。兩個勇敢的人也很不錯。主張趁共軍休戰的時機,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親說,人一出去,他們的機槍就掃過來了。我們便繼續吃酒。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遠處,紅色漢人燃起了大堆篝火,火苗在夜色像他們的旗幟一樣鮮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篝火時,爾依出現在我麵前。從他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問我索郎澤郎回沒回來。我告訴他回來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個大洞的索郎澤郎。

    他帶著羞怯的神情小聲說:“我猜到了。”他還說,“行刑人沒有用處了,我也要死了。”

    然後,就像一個鬼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了。

    半夜,月亮升起來。一個軍官用刺刀挑著一麵白旗,踏著月光向紅色漢人的陣地走去。他一出去,對麵的機槍就響了,他一頭栽在地上。機槍一停,他又站起來,舉著白旗向前走去,機槍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來,打得他周圍塵土飛場。對方看見他手的白旗,不再開槍了。下半夜,他回來了。解放軍同意,官寨不願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會受到機關槍的封鎖。

    這個勇敢的人感慨說,對方是仁義之師,同時,他又感歎,可惜他們和這些人有不同的主義。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漢人士兵,他們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往對方陣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們卻向西,向著還沒有漢人到達的地方去了。麥其土司要我離開,我看了看母親,她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既然她都不願離開,我也不能離開。大家都知道,對留在官寨的人來說,這是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大家又開始喝酒。這是春天正在到來的晚上。濕漉漉的風把空氣的硝煙味道都刮跑了。從官寨的地下倉庫,一種略帶點腐敗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們身邊繚繞。漢人軍官不知這是什味道,掀動著鼻翼貪婪地呼吸。麥其家的人都知道,這是倉庫的麥子、白銀和鴉片混合的味道。在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夢如幻的氣味,我睡著了。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我一直都在做夢,零零碎碎,但卻把我一生經曆過的事情都夢見了。當太陽晃著眼睛時,我醒來了,發現自己睡在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就睡在小時候睡的那張床上。就是在這,那個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進了一個叫桑吉卓瑪的侍女懷。就是在這,那個下雪的早晨,畫眉鳥在窗子外麵聲聲叫喚,一個侍女的身體喚醒了沉睡在傻子腦袋那一點點智慧。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早晨,就從這個屋子,從這張床上開始了。那年我十三歲,我的生命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的,現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歲了。屋子隻有我一個人,我從鏡子看著自己,天哪,我的額頭上也有好多皺紋了。要是母親像多年前那個早晨一樣坐在這房間,我就要問問她,她的傻瓜兒子有多少歲了。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了?好多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麵,大霧正漸漸散去,鳥鳴聲清脆悅耳,好像時間從來就沒有流動,生命還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聽到了畫眉的叫聲,還聽到了百靈和綠嘴小山雀的叫聲。

    突然,鳥群從樹叢,從草地上驚飛起來。它們在天空盤旋一陣,尖叫著不想落到地麵上來。最後,卻一抖翅膀飛到遠處去了。四野一片安靜,但人人都感到危險已經逼近了。高大的官寨,人們提著槍奔跑起來。占據了每一個可以開槍的窗口。

    隻有土司太太沒有緊張地跑動,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爐燒好茶,打好一個又一個煙泡。她用牛奶洗了臉,噴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紅色的緞袍,在煙榻上躺下來。她說:“兒子啊,坐一會兒吧,不要像傻子一樣站著了。”

    我坐下,握著槍的手給汗水打濕了。

    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親已經告過別了。”

    我就傻乎乎地坐在那叫她看著。小泥爐上的煮著的茶嘟嘟地開了。土司太太說:“兒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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