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初年六月的光陰,整整半個月的日子,整個杭州城幾乎都被一股子灰色的色調籠罩著。
這種灰色倒是與霧霾無關,隻是單純的陰沉,接連不斷、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歇的梅雨就這樣下落著,讓人的心頭都籠罩起一絲淡淡的憂愁來。
這種憂愁,若是單單在院落或許不會太過難捱,可若是推門走上了大街,看著那街市中越聚越多的難民、災民,心頭籠罩的灰暗也會變得更加深沉幾分。
雨聲這種東西,乍聽時可能覺得優美,甚至悅耳、清心。可要是連著半個月都不曾停歇片刻的話,這種太過纏綿的糾纏,就成了一種惹人煩躁的東西了。
這種聽覺的煩躁與眼前的悲傷糅雜著,漫溯在這一片梅雨季節的空氣,讓人鼻尖嗅到的,都是腐朽的氣息。
楚風撐傘走在街上,路過一個懷中抱著孩子的逃難母親,半蹲下身子,放下了幾枚銅錢。
母親已經抱著孩子睡著了,這時候卻因為銅錢發出的輕微響動聲而驟然情形,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置信的看著楚風放下的錢財。
楚風極輕的笑了下,起身離開。
素淡的長衫與雨傘,很快的被層層的雨簾遮蔽住,再也看不清了。
骨瘦如柴的母親慌忙將那些銅錢塞進懷,這樣的舉動,自然吵醒了她懷中的嬰兒。
“不哭,不哭,乖啦。”
母親哄著孩子,將衣服解了,把****塞進嬰兒的嘴,有效了組織了嬰兒的爆發。
但這種阻止往往是短暫的,因為母體缺乏營養,她的奶水已經不多。她隻能用衙門佘出的米粥來喂養孩子,養活他們母子兩個人。可是這幾日下來,米粥也已經越來越稀了。
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在灰霾的雲彩放出一絲淡淡的金邊兒來。母親在心猜付著大概的時辰,抱著孩子起身,往佘粥的餘杭門內斜橋南走去。
那距離這邊有些距離,但她仍舊堅持每日在西市這找個屋簷避雨遊蕩。她當然不願意走太多的路來消耗體能,可是這東西兩市,絕對是杭州城最能夠討要到錢財的地方。
有些不放心懷幾個散碎的銅子兒,她又伸手如懷中仔細的摸了摸,偷偷的、帶著內心期待的細細數著……十三個,能夠買三個燒餅了。
她的心泛起一絲甜蜜來。
也沒來的及對那為給錢的人親自道謝,真是,太不應該了。
佛祖保佑,願他日後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罷!
……
……
楚風的目光穿過行人,落在範氏書畫行門前那兩座雕刻精美的石獅子上頭。
難民再多,該做的生意也總要照舊的。門口的知客們還在往麵請人,笑容依舊,隻是看得出來,這的生意的確清淡了不少。
這倒也是書畫行的舊例了,每到了梅雨季節前後,各家的生意都要有幾分回調。
一來是雨水一多,許多人不大願意出門了。二來,這書畫來來回回的拿取也會變得格外不方便。
也有人特意在梅雨季之前,將自家的書畫拿到信得過的書畫行托付的。畢竟這個季節的潮濕陰暗實在不利於書畫的保存,稍微不注意就會有黴點的,如果是尋常書畫也就罷了,萬一是名家的傳世之寶染了黴點,這恐怕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好在各個書畫行都有各自保存書畫的訣竅,通風的房間布局,對空氣幹燥潮濕的調節,絹布、紙張各類材料的把控,他們都是專業的,也是能夠保證品質的。
所以保存費或許不菲,可真正藏著名家書畫的人,一般都不會因此而吝惜。
梅雨季節賺一些保存書畫的錢,這也成了行業的舊規矩。所以,一時的生意清淡,倒也影響不了太多。
“楚郎君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門口的小知客眼尖,遠遠的就瞧見了楚風,笑著迎了過來:“西席先生早一個多時辰到的,想必這時候已經講完課了。楚郎君來的剛好。”
鄉試之後,劉正卿除了複習準備即將到來的府試之外,依舊來範家這繼續做西席先生。
這倒也並不是完全為了糊口賺錢,劉正卿發現,範家這位小娘子雖然年紀不大,但對書文、事情自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有一些隨口道出的東西竟然會讓劉正卿都為之驚愕的。所以,這幾個月教授下來,劉正卿反倒覺得自己對四書五經上的一些東西,有了些額外的理解與認知。不但賺了錢,還順帶著學了些東西,這的確是一件很難找到的好事,劉正卿自然不會輕易放棄的。
更何況,除此之外,劉正卿還能趁機學習到一些別的東西……
楚風與那門口的知客說笑著進門,一打眼就瞧見了正在正廳指揮人們懸掛牌匾的範秋明。
“範掌櫃好興致,要重新收拾書畫行?”楚風走上前,笑著攀談。
範秋明對待楚風的態度……說好不算好,畢竟心是有所芥蒂的。不過若是壞,倒也的確算不上,到底是自家妹妹認準的丹青老師,說起來跟劉正卿的身份差不多,就當做是一個不用花錢雇請的西席了。再加上楚風跟文端先生的關係,範秋明這樣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會當麵與他起什衝突。
隻是心多少有一些不舒服的東西在,範秋明這時聽著楚風的話,回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答道:“趁著這時候客人少,把這些常年懸掛的匾額、書畫之類都打掃一番。”
範秋明不經意間瞥見了楚風微濕的右袖口,微微皺眉:“楚兄這是又給乞丐錢了?”
楚風點頭笑道:“範兄慧眼如炬。”
“何必呢。”範秋明收回目光,淡淡道,“窮人太多,即便是家財萬貫,你也是幫不過來的。楚兄或許不大清楚,但江南這每到梅雨季節,幾乎是年年都會遭受水患的。蘇堤修建好之前,杭州城都被漫過多少次的……這是太過尋常的事情了,普通人做不了什的。咱們普通人即便捐出再多的東西,與朝廷出手相比,終歸是九牛一毛。”
類似這種想法,不論是現在,還是千年之後的現代社會,很多人都會有的。畢竟他們所說的,也不是什完全沒有的道理的事情,所以,楚風雖然並不認同,但也不會出言反駁。
楚風聞言隻微微一笑,道:“給錢倒也不是為了幫助什,畢竟那些錢太少了,能夠起到的作用的確有限。說實話,給他們錢,隻是為了圖一個自己的安心罷了。”
這種說辭……倒是範秋明第一次聽說的了。他微微怔了一下,好奇的看了楚風一眼,不知該說些什。
“範掌櫃接著忙,我先去後麵了。”楚風笑著衝他拱手,離開。
從角門進內院,繞過影壁入門廊,往東跨院行去,再走一進得兩株桃樹盈門,這便是範府的書房了。
這楚風已經來過多次,那知客幫著向麵通稟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劉正卿聽到了聲音出門來接,遠遠的瞧見楚風,笑了起來:“你這時辰把握的剛剛好,我們剛講完《孟子?離婁下》,喝完茶,你就來了。”
楚風笑著走上前,剛好範秋白也起身來迎,看到他之後,微羞的垂首一福禮:“楚郎君安好。”
“範娘子安好。”楚風笑著回禮,躬身一揖。
劉正卿笑嘻嘻的在旁邊抱著膀子瞧二人,一雙賊眼,也不知安插了些什樣的心思。
“楚郎君好!這邊的墨剛剛磨好,咱們是現在就開始,還是稍微歇一歇?”
梳著兩個包包頭的飛白這時候大睜著眼睛,輕快的蹦了出來,蜻蜓點水似的福禮,眼睛彎成了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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