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胤植既害怕那些變化，卻又沒有多少能力來阻止這些變化，他的地位雖然尊崇，可實際的權利，卻未必比得上一般的部閣。

    他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影響力這個東西了，可影響力這個東西，也要看是和誰比，和其他人比，他孔胤植自然是不怕的，可問題是要他和皇帝比影響力，這個難度和課題，是孔胤植不敢挑戰的。

    孔家向來就是依附皇權而生存，現在出來和皇帝唱對台戲，這個設想，孔胤植到現在都不敢想。

    孔胤植也想按照皇帝給他的路子走，也想走出一條不同的路，可這條路，實在是太難，雖然有皇帝的保證，雖然皇帝是極有信譽的，可孔胤植走在這條路上，還是害怕，還是畏懼。那種傷害時時刻刻存在，但卻看不到前途的煎熬，已經讓孔胤植憔悴萬分。

    “卿家這話，又是從何起呢？”楊改革看著憔悴、憂慮、焦急而且害怕的孔胤植，，淡淡的道。

    “陛下，臣害怕啊……”孔胤植終於是忍不住，帶著一點點哭腔道，如今的大明朝變化實在是太快了，而太多的“人”追隨著皇帝的腳步，讓這種變化變成了無可阻擋的存在，孔胤植感覺到了，他正在一點點被撕裂。

    “卿家害怕什？”楊改革問道。

    一陣沉默……孔胤植低著頭，楊改革也看不清孔胤植具體的麵目變化。隻是感覺孔胤植有些微微的顫抖。

    又是一陣沉默……“……陛下，臣害怕……，害怕啊……，陛下，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乃是因為‘才德全盡’，可臣卻無法做到‘才德全盡’之萬分，臣實在惶恐，實在害怕啊！……”孔胤植微微顫抖著，以哆嗦著的話語把自己心想的東西了出來。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層就是自己才德不夠，離聖人的標準還有很遠；第二層的意思就是，如今的新事物實在是太多，聖人從來沒有過這些東西，也從來沒有對這些東西解釋過，也就是，也有聖人不知道的東西，意思就是再這樣發展下去，他家的聖人隻怕是不配呆在那個位置了。如今這些新事物既是撕裂他孔胤植，也是在撕裂儒家，自然的，儒家的聖人也在撕裂之列。孔胤植雖然也對這種情況有一定的預料，可真的到了此時此刻，那種被撕裂的痛，不是什人都能受得了的。

    看著哭泣、焦慮和害怕的孔胤植。楊改革嚅了嚅嘴，卻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對他些什。

    一陣沉默……“卿家想的什，怕的什，為什焦慮，朕知道……”楊改革道。

    孔胤植這才稍稍的抬了抬頭。

    “……不過，一塵不變，絕非朕想看到的，這一點，卿家務必想明白……”楊改革神情肅穆的道。

    孔胤植的身體不知不覺中就打了個哆嗦。

    “……既然要變，那就隻能變，那就隻能在變中尋求自己的位置，……若是卿家還在想一塵不變，還活在這個當中，那朕不得不提醒卿家，後果難料，……如今變是下大勢，誰阻擋大勢，誰就會粉身碎骨，包括卿家，也包括聖人……”楊改革肅穆的道。

    孔胤植給皇帝這種霸氣的話快嚇暈了。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幾乎就是匍匐在地上的，根本不敢一句話。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

    “……當然，也包括朕本身……”楊改革看著劇烈顫抖的孔胤植，又加了一句。楊改革這個，卻絕對不是為了安慰孔胤植，明末這個局麵，沒有劇烈的變化，沒有大的變革，隻能是死路一條，自己這個皇帝，鐵定會粉身碎骨的，吊死煤山絕對是自己的未來。如今大明朝已經給自己扳離了原來的曆史軌道，殖民，擴張，工業化已經啟動，一大批人即將，或者已經在這場變革中受益，已經成為這場變革的支持者，反對變革，就必須麵對他們的碾壓。

    得皇帝這句話的安慰，孔胤植終於是好過了一些，顫抖的身體也不再那顫抖。

    麵對皇帝的這些話，孔胤植是明白的，下間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大族，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追隨著皇帝，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為錢財也好，為官位也好，為了實現人生抱負，為了實現理想也好，總之，這股勢力已經大到讓他害怕的地步了，要他出來力阻這些勢力，孔胤植想想都害怕。

    “……陛下，臣惶恐，還請陛下救臣……”孔胤植忽然哭泣著叩首道，聲音大半已經是恐懼。

    “……唉……”楊改革長歎一口氣。很多話想跟孔胤植，可孔胤植現在這個樣子，楊改革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

    又是一陣沉默……“……卿家還需有直麵現實勇氣啊！”楊改革歎了口氣，道。

    孔胤植抬頭看了看皇帝。

    “聖人過‘故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卿家欲成就大事業，必然要先苦其心誌，然後再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再空乏其身……，這些也算是成就大事業的必由之路，……朕觀卿家現在的模樣，似乎連這苦其心誌這一關都熬不過，又何談後麵的東西呢？又何談大事？何談成聖呢？”楊改革淡淡的道。想當初，自己也是這走過來的，當初的煎熬，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你孔胤植想什都不做就輕輕鬆鬆的成聖，你以為你是張顯庸嗎？那家夥倒是拿著自己的金手指在逍遙，倒是不用太苦其心誌，不用太勞其筋骨，可即便如此，他還得時不時的出來頂雷，背黑鍋。

    “……苦其心誌……”孔胤植的眼睛，帶著迷茫自言自語道。

    “是的，如今就是苦其心誌階段，卿家想成聖，這就是第一步，若是卿家連這個都受不了，後麵的就不用了，卿家可回山東，仍然在孔府逍遙自在……”楊改革淡淡的道。用先賢聖人的話來給孔胤植做規矩，楊改革倒是不怕孔胤植“脫弦”。

    “……”孔胤植的眼睛變得茫然了。

    “……孔聖人當年也是周遊列國，四處奔波講學，也是勞累了數十年，才有三千子弟，才有後世之尊榮，莫非，卿家以為，孔聖人是這容易成聖的？卿家欲效仿先祖，自當吃當年孔聖人吃過的苦，甚至要吃比他更多的苦才能成功，否則，這聖人也太廉價了……”楊改革算是毫不留情的數落起孔胤植來。以楊改革現在的威望和權力，這些，算是合情合理的，根本不用在乎孔胤植怎想，怎看。

    孔胤植抬起頭來，眼睛，似乎有了一些光芒。

    “……路，朕可以給卿家指明，怎做，朕也可以告訴卿家，但卿家自己吃不了這個苦，朕也沒辦法，此是儒家承前啟後的關鍵時刻，也是我華夏承前啟後的關鍵時刻，所要背負的責任和磨難，必定比往前數千年更加的重，若是卿家害怕，吃不了這個苦，朕也不會怪卿家的……”楊改革道。

    “……臣願意吃苦……，願意吃苦……”孔胤植是流著眼淚的。他若是不願意吃苦，皇帝自然會找別人去做這些事，雖然未必會有他孔胤植做來合適，可若是真的那樣了，他孔家算是和這個社會的主流脫鉤了，曰後孔府會如何？曰後孔聖人會如何？誰能知道？被這個社會邊緣化，是孔胤植不能接受的，身在局中，他無法處身事外。以前的孔府不需要考慮這些事，以前的他也不用考慮這些事，可如今，在崇禎朝，他不得不麵對這些事，皇帝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皇帝，能做到很多無法想象的事。

    “……能吃多少苦，就有多大的貢獻，就有多大的成就，這是朕對卿家的話，也是朕對卿家的忠告，更是朕對卿家的承諾，……”楊改革道。

    “……臣明白了……”孔胤植再次叩首。

    楊改革看著孔胤植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無法，也不可能明白。這個問題，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人能明白，儒家想繼續風光，繼續站在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等主流支配的位置，除了適應時代的發展規律，還能怎樣？兩千年來，儒家在維護封建統治方麵，確實做得不錯，確實做得很貼切，這是儒家能興盛兩千年的關鍵，如今時代即將進入資本、工業化時代，維護傳統封建統治的各種理念、辭、言論、辦法等，也必須“更新”，時代需要一個“資本儒”，“工業儒”，甚至還可能涉及到“共產儒”，不能適應時代變化的，勢必要被時代所拋棄，封建的頭腦，工業的身子，以及依附在封建頭腦上的一個大寄生瘤，這種怪胎如何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朕以前對卿家得那些話，卿家可還記得？”楊改革見孔胤植雖然誠懇，可卻未必真的懂了多少，想了想，決定，還是再些什，這些東西不出來，孔胤植思想的深度和高度始終是不夠，要他來做儒家兩千年來承前啟後的關鍵人物，確實單薄了些。

    “回稟陛下，臣記得……”孔胤植收了收眼淚，也正色的回答皇帝的問題。

    “……如果朕沒記錯，朕和卿家聊過，人人有書讀的問題吧……”楊改革道。

    “回稟陛下，有。”孔胤植肯定的回答道。

    “……朕記得和卿家過，需要多少人來供養一個讀書人的事吧……”楊改革道。

    “……回稟陛下，有，臣還仔細的算過……”孔胤植肯定的回答道。

    “……那今曰，朕再問卿家一遍，人人有書讀，能否人人能做官？”楊改革舊話重提。

    “……回稟陛下，不能。”孔胤植肯定的回答道。這個問題，是可以肯定的，人人都能做官，那還叫官嗎？

    “……那人人都讀書了，可否都是聖人門徒？”楊改革又問道，這個問題，已經逐漸的脫離了楊改革以前問孔胤植的範疇。

    “……回稟陛下，……能……”孔胤植再次回答道，這個問題，也是可以肯定的，如今下讀書人所讀的書，四書五經那是起碼的，如果是正規學堂出來的，絕對算得上是聖人門徒，這不是問題，而是儒家的自信。

    “……朕聽，孔家在山東擁有一個縣的田地，所佃之民，數以萬計，家中仆役，數以千計……”楊改革邊邊看著孔胤植。

    孔胤植原本稍稍有些直的身子，再一次恐懼的伏倒下去，皇帝這是在什？怎到他家的田地了？怎到他家的佃戶了？接下來要什……孔胤植越想越害怕，匍匐在地上，原本就有些顫抖的身體越發的顫抖起來，皇帝的一番話，已經讓他的心快跳出來了。

    “……臣惶恐，……臣有罪，……臣該死……”孔胤植匍匐在地上，不住的叩首，嘴不住的請罪，在他看來，皇帝和他這個，是對他家在山東做的那些事有意見了，這是要收拾他家的苗頭，以皇帝如今的能量和手段，要換個人做衍聖公，要收拾孔府，不不費吹灰之力，也絕對是有能力，有手段的。

    “……朕和卿家這些，也不是要什，隻是想問卿家，若是人人都有書讀了，那卿家家那些佃戶，那些仆役又該如何對待？……”楊改革倒是毫不留情的問道，這個問題，楊改革以前不會問，倒是和孔胤植留著情麵，可楊改革如今看孔胤植的樣子，不經曆一番大的起伏，不經曆一番大的磨難，怕是承受不起上下幾千年大變革的重擔。

    孔胤植除了匍匐在地，已經不知道他還能幹什了，渾身顫抖著……“…………，聖人的後裔家有數萬聖人的門徒做佃戶，聖人的門徒受著聖人後裔的盤剝，壓榨，……卿家對此如何看？”楊改革笑著問道。

    孔胤植可以肝膽俱裂，皇帝如此罕見的批評他，數落他孔家……，這是要有滅頂之災了嗎？孔胤植渾身哆嗦著，臉上的汗已經在狂出，汗水瞬間淹沒了淚水。

    “朕和卿家這個，並不是要卿家什，也不是要孔家做些什，也並不是對孔家不滿，而是……，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很關鍵的一個東西，是對這個社會的倫理有一個清晰的解釋，聖人或者儒家對倫理的解釋，很符合治世的需要，所以，聖人才會是聖人，儒家才會延綿的興旺，……而今的大變革，想卿家也切身的感受到了，而今的大變革之下，需要有符合治世所需要的相關倫理的解釋，這是卿家成聖的很關鍵的一環……”楊改革仔細的給孔胤植解釋著。

    孔胤植聽了皇帝的話，渾身都在顫抖。楊改革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朕剛才跟卿家的這個，就是提醒卿家，要多留意倫理關係的轉變，就比如卿家家的數萬佃戶，若是曰後真的能人人都讀書，都變成了聖人門徒，都是讀書識字的讀書人，那卿家家是不是還繼續該把他們當成你們家的佃戶來對待，是不是還可以養著數千聖人門徒做仆役……”楊改革把這話算是到了最白了。這話確實是很傷人，可楊改革還是得，要承受上下幾年前變革所帶來的壓力，若是這點痛和難都受不了，那也沒必要再去試更難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