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癲狂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夢穹幻 本章:第十四章 癲狂

    愛德華·唐納帶著極大的熱情,蜷伏在地上,享受射入他眼簾的一絲微光,他試圖使快樂慢慢地滲入心底,多甜蜜,多粘稠。他幾乎已經忘卻自己什時候陷入魔境,也幾乎忘記自己曾經是個人了。

    是的,他曾經是個人,他現在卻隻是一條可憐的瞎眼鱷魚,他那高貴、純潔、積極的品性好像完全消失了。他曾相信精神和靈魂是獨立於塵俗肉身而存在的,為此他不曾嘲笑過他姐姐的鄉下信仰,現在他想嘲笑自己。那道眼角的微光好像他的希望,但那並不是他的希望,那是他的惡魔,那是惡魔的嘲笑。那不是太陽或者其他什溫暖的來源對他的溫柔撫慰,而是冷酷深淵的水麵向他反射出的召喚,這水麵反射出的光是他曾經擁有的幸福,這道光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已經失去那些幸福了。

    他曾在心底模擬出自己最真誠、最卑微的樣子向神主祈求,向任何一個神祈求,祈求神祇拯救他。他無法做出那些虔誠的動作,因為他是一條鱷魚!隨著時間經過,他在心中模擬的自己也變了,變得長出鱗片,傷痕累累,凶神惡煞,而且雙眼變成了兩個恐怖的孔洞,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還在為人時的模樣了。

    還在維係著愛德華生命的是章魚小姐,章魚小姐堅持捕獵。愛德華已經毫不關心他的囚牢是個什地方,能夠在哪捕獲食物了。章魚小姐給他什,他就吃什。有時他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還能“感到”章魚小姐的陪伴,章魚小姐總會觸碰他,他能感到她的身體。大多數時候他認為自己不幸,他自怨自艾,而且他有充足到幾乎無盡的時間來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他在試圖想讓自己掙脫的時候,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視角邊緣的光,但那光很快就讓他沉進深淵;而在他自暴自棄的時候,他就直視自己視野中央的黑洞,那個洞是朦朦朧朧的,洞的那一方好像有天堂般的光彩,他偶爾會被吸進去,但每次都是章魚小姐及時救了他。這時他才醒悟到自己已經瞎了。

    他最初很高傲,這種高傲是一個堅強的人通常都能產生的,他堅信自己能夠堅持,隻要堅持,隻要度過,就能夠有轉機。另一個聲音馬上就鑽出來說:瞎子會有什轉機呢?他告訴自己,這是一具鱷魚身體,這是魔境,什都有可能——這是多自然的推斷啊。然後,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斷。這就證明他多少已經有點瘋了。他第二次懷疑自己的人身,這次的浪潮來的比上次凶猛很多。他開始懷疑自己並不是個人,進一步,他開始懷疑自己曾擁有過的那些幸福。姐姐,家人,親人,老朋友,年輕的朋友,愛人,未婚妻——這些都像玻璃一樣碎掉了。不!他寧可不要這些,他什都不要,他隻需要能看見,他隻需要看,但他看不見!但清醒之後,他又開始向心中的神祈禱,懺悔。他寧願一輩子當瞎子,又或者一輩子當一個鱷魚囚徒,他也希望他的這些朋友們快樂幸福。

    在意誌清醒的時候,他和章魚小姐交談。章魚小姐的意誌並不清醒到能和他交談的地步,但他能夠聽到章魚小姐的聲音,就感到自己還活著,在一片無形的黑暗中,自己還是個有形之物。他和章魚小姐斷斷續續地交談,自己和她交談的聲音聽在他的耳朵,都是一種救贖。盡管章魚小姐大多數時候隻能說出意義不明,而且囉嗦的詞句。但他舉眼向天(他是在心這樣模擬自己的動作的),感激這一切。在他的幸福,他的愛人,他的朋友、親人、姐姐都變得不真實的今天,章魚小姐顯得額外真實。在發瘋的時候,他把這一點當做惡魔的誘惑,這隻不過是一隻可憐鱷魚的妄想,章魚小姐或許是別的什東西。他自己,並不是什愛德華·唐納,也沒有什未婚妻和家人,他也許就是一個怪獸,或者僅僅是一個靈魂,他也許是某個惡趣味魔術師的產物。他想象自己的腦子在一片黑暗漂浮,他已經連什場景都想象不出來了。

    他開始瘋狂地用腦袋砸地麵。這大概是一片沙灘,因此他還不滿足,他狠狠地咀嚼石塊,嘴巴的腥味鮮血,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活人。章魚小姐好像把那些石塊都撥走了,他就開始想別的辦法。但幾乎立刻他就不再自殘了,因為他開始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發現隻有自己的聲音還沒有變化。不管這是從鱷魚嘴,還是從他的靈魂嘴中發出的聲音,又或者幹脆是他臆想的自己的聲音,他都喜歡。他開始大聲說話,和章魚小姐說話,和魔境說話,和不知名的神祇說話,後來這個神祇變成了他熟悉的神主。他真誠地、大聲地向天上之主祈禱,斷斷續續地背出他姐姐曾說過的一些聖書上的詞句,他陷入這樣一種神誌癲狂的狀態,他恍恍惚惚看見神主自他的黑暗中顯現出來,他看不清那個神長什模樣,但他覺得它慈祥,萬能,具有神力,他把自己視野殘存的光輝當做神光,他自己就好像直接在和天上之主對談一般。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境遇順利的時候,人的祈禱是沒有力量的。而他,他不是祈禱,而是呼救,一開始他讚美,後來他開始詛咒,詛咒“萬能”的天上之主,希望能有所改變。但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還是沒有任何改變。於是他重新開始讚美,還請求神主的寬恕,寬恕他這樣一條自大的鱷魚。

    他很單純,又隻受過最基礎的教育,他原來也沒有什信仰,他的聰明也多是那種實用性的知識,這是由他的職業所致。因此他沒法像哲人一樣在自己腦海中虛構出一個偉大世界。他也太年輕了,除了這次,往常也沒有什經曆可供他回味,他唯一可供回味的是他的愛情。但回憶這個又讓他太痛苦了。有一會兒他像之前一樣懷疑紅發美人的存在,馬上他就開始擔心他的未婚妻,他想到,不知自己已經在魔境度過多久,但他同樣立刻就不再敢碰觸這個問題。相比思考這個問題,還是思考自己是不是鱷魚更加輕鬆一點。他常常痛苦地麵臨這個問題:他的過往,他的幸福的光輝,由於時間短暫和閱曆單薄,無法穿透現在籠罩他的這樣濃烈的黑暗。

    他對自己說:“愛德華·唐納,在你還是自由、強壯、聰明的商隊頭領的時候,你對未來的預見真淺薄!就算把變成鱷魚拋去的話,你從未預見過自己會變成瞎子!而變成瞎子很難預見嗎?這世上的瞎子很少嗎?就算不變成瞎子,你得了一場大病,你丟掉一隻胳膊,你丟掉一隻腿,這些都很難預見嗎?在這條鱷魚看到他原來為人的時候滿腦子隻想結婚,隻想攢著錢在城買房子,他隻感到羞慚!你不是想不到自己會病,會殘,會瞎,你是覺得自己能應付它們,你太自大了!但你真的能應付它們嗎?你是不敢想它們!”

    他對自己實在是太過嚴苛了,他把會打垮任何一個人的災難強加在自己頭上。

    愛德華就這樣,狂怒和自責,清醒和放任輪替。到後來,幾乎什都在他心中消失了。隻剩下章魚小姐和他的虔誠。他也不再能在視野的黑暗中看到天上之主了,但他變得更加虔誠。人在沒有依靠的時候,就喜歡依靠虛幻的東西。他沒有別的依靠了。到後來,他並不禱告,而是傾訴。他用話語編織成渴望,編織成愛,希望天上之主能帶著它們到他所愛的那些人的夢中去。

    但他依舊還是一條可憐的,瞎眼的鱷魚。

    在經過他自認為縝密的思考,在他爬來爬去的決斷後,他決定死。

    有了這個決定,就好像什都放鬆了。

    他想好自己最後的話,把它們告訴天上之主。他就開始讓自己陷入安寧之中。他認為和自己的癲狂比起來,死亡的深淵是如此甜蜜,平靜。他決定投入那個深淵。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想象自己自深淵中伸出手。

    真是可笑,這樣不就和惡鬼一樣了嗎?

    “這不是懦弱,”他說,“如果神主意圖要考驗我的堅強的話,那我應該早就度過那些考驗了。現在,死亡隻是我應有的結局。我應當接受這結局。”

    他想要實現自己的決斷。但他怎樣去實現呢,他看不見有什東西可以幫助自己死。他也不知道這是什地方,如果是個懸崖,他往前走幾步就掉落下去,那就再好不過。

    因此他決心要絕食,把自己餓死。

    從那一天開始——對他來講,早就沒有什時間觀念了。因此不如說“那一刻”——他每次都吃的少一點,以免被章魚小姐發現。

    他更多地和章魚小姐攀談,為的也是不讓她發現,他吃的越來越少。他開始主動讓給章魚小姐更多吃的,並為此感到快樂。他泰然自若地告訴章魚小姐,他可以不吃,或少吃,因為她養活他們兩個實在是太累了。章魚小姐沒聽懂。

    可喜的是,章魚小姐接受了他叫她“小皇冠”。

    愛德華曾經對誓言不以為然,在他的傭兵生涯中曾經碰過不少譎詐的誓言。此時他認認真真地向神主發了一個誓。這個誓的內容是用他的死來換他愛的那些人的福。後來他覺得他一個人的命換不了那多,所以他就隻換一個人。

    他隻換取提露莎的幸福。

    因此,他並不是以懦弱、逃避的姿態來自殺,而是把這視為他僅能做到的犧牲和奉獻,把這個誓視作自己的使命來完成。他以一種快樂的、期待的心態來絕食。並為自己少吃的每一點而高興。他發現這樣也能活著,隻吃一點點,隻睡一點點。他就開始相信,這是天上之主在應答他的誓言,在召他去了。

    他的聽覺開始失去作用,他索性開始完全不吃一點東西,反正他也聽不見章魚小姐的聲音。章魚小姐怕他要病死,她捕獵那些看上去較好吃的獵物,後來又是肉多的,再後來,她嚐試了每一種獵物。把食物喂進鱷魚嘴,鱷魚並不下咽。

    愛德華快要如願了。

    他眼前的黑暗不再黑暗,他的痛苦不再痛苦。

    一陣腐爛的香氣傳來,不知是他自己身上,是眼睛的傷口,還是靈魂的傷口散出的,像果實熟透了的氣味。這氣味似乎要引領他去深淵。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他欣然應諾,他眼前無法出現深淵的模樣,他耳邊也聽不到深淵的聲音,但他能嗅到深淵的香味。

    他開始蠕動,向著甜蜜死亡。

    在臨走之前,他感到嘴有滑膩膩的東西,他的舌頭觸到那隻長須。他突然明白這是什了,這是章魚小姐的腕足。


>>章節報錯<<

如果您喜歡,請把《三複仇》,方便以後閱讀三複仇第十四章 癲狂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三複仇第十四章 癲狂並對三複仇章節有什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