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黃昏,秋風蕭索,雲如血一般凝固在際。士兵們在收拾戰事的殘局,秦玖站在麗京城郊外的戰場上,身前身後都是受傷的士兵,漫山遍野的血,染紅了人們的衣衫,染紅了足下的土地。帶著血腥的風從背後吹來,那寒意好似能潛入骨縫中,秋好似已經過去了。
秦玖長歎一聲。
秋風掃過衰草,吹來帶有血腥和苦澀的氣味。
一陣細細碎碎的響聲傳了過來,秦玖慢慢轉過身,隻見虎爪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側不遠處的衰草叢中。
虎爪比上次她在明月山莊見到時似乎瘦了些,看上去似乎有些沒精神。但在秦玖回首的那一瞬,虎爪原本沒精神的眼睛凝注在秦玖的身上,它興奮地叫了一聲,背一弓,身子一縱,便向她躍了過來。
秦玖身側一名素衣局女子見狀,縱身迎了上去,揮掌便向虎爪頭上拍去。
秦玖大驚,手中繡花繃子一揮,數根絲線彈了出來,密密麻麻繞在了女子的手腕上。
“住手!”秦玖低低道。
女子收住了掌力,看著虎爪從身側掠過,撲向了秦玖,將她整個人撲倒在地麵上。
素衣局女子不解為何秦玖會攔住自己,待看到虎爪兩爪搭在秦玖肩頭上,在秦玖身上嗅來嗅去,還不時地伸出舌頭,想要在秦玖臉上舔上一下,尾巴更是歡快地搖來搖去,分明是一副很狗腿的樣子。
女子呆住了。
秦玖抱住虎爪的頭,將它從自己身上扯開,猶若做賊一般左右瞄了瞄,見除了這名素衣局女子,並未有其他人注意這。她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扯著虎爪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
她拍了拍虎爪的頭,低聲道:“虎爪,以後不要來找我了,好嗎?”
虎爪睜著眼睛看著它,不滿地嗚咽一聲,那意思是不行。它的尾巴一搖一搖,故意來回掃著她的衣角,什也不肯離開。
“那我給你好吃的,吃完後你就走,不然的話,你再來我便拍暈你!”秦玖連誘哄帶威脅道。
她從一側素衣局女子的行囊中掏出來一塊肉幹,朝著虎爪扔了過去。但是,虎爪卻很有骨氣的沒有吃,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那塊肉一眼,反而歪頭看著她,那意思是,你讓我吃了肉就滾蛋,我才不吃呢。
秦玖故意起身離開,虎爪亦步亦趨跟著她,她向左,它也向左,她向右,它也向右。她終於沒轍了,照這樣下去,虎爪是要跟著她形影不離了。她正在考慮著,是不是要拍暈它,然後自己趁機逃走。這個想法一旦冒了出來,秦玖便決定了要這做。
就在她決定行動前,先是看了下四周的情況,然後,她整個人就僵在了那。
前麵的一處高坡上,顏夙不知何時站在了那,朝著她這個方向,維持著舉目遠眺的姿態。
他身上的白色戰袍,此時已經染成了紅色,比火焰還要烈的紅色,這讓秦玖乍然想起當日他迎娶蘇挽香時的樣子。他是笑著的,這久以來,秦玖第一次看到顏夙臉上現出這樣的笑容,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笑。隻是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卻漸有憂傷的氣息彌漫了上來。
在這一那,秦玖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顏夙。
不是那個負了她的男人,不是那個逼宮的男人,而是顏夙,就是顏夙。
秦玖幹笑了兩聲,慢慢道:“這隻狗是你的吧,我記得它叫虎爪,它還真通人性,我喂了它幾塊肉,它便和我親近起來了!”正著,虎爪蹭到秦玖跟前,在她身側搖著尾巴。
顏夙從高坡上慢慢挪動腳步走了下來,兩日兩夜的酣戰,他到底也受了傷,走得雖然沉重,卻不慢,似乎轉瞬間,便到了秦玖麵前。
“我的虎爪,它從來不吃生人喂它的東西!”顏夙目光灼灼地盯著秦玖,慢慢道。
“是啊,是啊,我這肉它怎不吃呢!”秦玖指著方才那一塊虎爪看都不屑一看的肉道。大概是為了和她作對,就在這時,虎爪竟然低頭叼住了那塊肉,美滋滋地吃了起來。秦玖尷尬一笑道:“我也不算生人吧,當初在明月山莊,我也算見過它了,對不對,虎爪!”
“起那一次,我記得虎爪似乎是撲過去要咬你的,它是根本當你是生人的啊!還是,它那次其實不是撲過去咬你,而是像這次一樣,撲過去和你親熱!”顏夙聲音沙啞,一字一句,得極慢。
秦玖一怔,麵上的笑容慢慢地隱去,原來,他早已經看到了方才虎爪撲過來那一幕。
這一瞬,秦玖便明白了。虎爪顯然不是自己找過來的,是顏夙故意放過來試探她的。他已經懷疑她了,就在他們在攬月塔下激戰時,他她的手很美,那個時候就懷疑了吧!
“我聽九爺在山莊彈奏了一曲《素心》,才讓眾多人免於魔音侵襲,救了大家性命,隻可惜我沒有親耳聽到,不知何日有幸能聽一聽九爺親自撫琴!”顏夙語聲微滯,挾帶淒苦。
秦玖心中疾跳,慢慢退了兩步,輕聲道:“我今日已經傷了元氣,怕是再不能撫琴了,真是抱歉了!”
“素素……”顏夙突然跨前一步,雙唇顫抖著,夢囈般吐出了這兩個字。
秦玖淡淡輕笑開來,眯眼看著顏夙道:“王爺大概是糊塗了吧,我叫秦玖,你可以叫我九爺,也可以叫我秦玖!”
顏夙並沒有話,隻是盯著她。
殘陽如血,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眸好似汪著水晶般的閃爍,直直地擊中秦玖的心。
無論怎樣征伐下,無論怎樣冷酷無情,在這個晚霞漫的黃昏,他卻猶若一個孩子一般,站在了她的麵前。
秦玖望了他一眼,目光冷峭淡漠,猶若冰封鏡湖,不興一絲波瀾。她不著痕跡地放開虎爪,站直了身軀,轉身大步離去。
就算他認出了她,她和他也沒有什可的。
那些她曾經以為是最最美好、最最幸福的歲月,早已經如同秋被霜雪肆虐的風景,再也看不到一點美好了。
“我們走吧!”秦玖對跟隨在她身側的素衣局侍從道。
身後傳來一陣連續的異響,秦玖忍不住蹙眉,停住了腳步。
她最終還是回過了頭,隻見顏夙不知怎跌倒在了地上,他趴在了地麵上。連日的激戰,原本就已經耗盡了體力,或許還受了傷,讓他看上去分外憔悴和滄桑。但此時,他的樣子還是讓秦玖差點窒息。
他的衣衫上沾滿了塵土、鮮血和草葉,臉色蒼白到無一絲血色,可以是麵如死灰。他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喘了口氣坐在了地上。秦玖看到他的手是緊緊攥著的,她知道,他在緊張的時候,會指關節發白,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秦玖從未看到過這樣狼狽不堪的顏夙。
他雖是摔了,身上的傷口也在淌著血,但是他的眸光卻是很精準地再次鎖住了秦玖的臉,目光之中流露出脆弱和恐懼。
如同一個孩子般的脆弱和恐懼。
“別走!”他。
他還沒有好好地看看她,看看她清澈的明眸;他還沒有好好地抱抱她,驗證她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幻影;他還沒有得到她親口承認她就是素素,他不能讓她走掉。
倘若她走掉,他生怕這一切不過都是一個夢。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多次這樣的夢。每一次,夢醒時分,他都被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悲傷包圍。這種滋味,讓他的心一日一日地蒼老了下去。
他強撐著身子從地麵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秦玖挪了過來。
秦玖眯起眼睛,看著顏夙踩著一地的夕陽餘暉慢慢走近,恍惚回到多年前。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跨坐在照夜獅子白上,一身明紫色絛絲騎馬勁裝,同色的繡雲紋的披風在風獵獵飛揚,俊美的臉上帶著明朗的笑意,墨玉般的眸中閃耀著醉人的陽光。
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初的顏夙。
現在的她,也不再是當初的白素萱。
他們之間,還有什好的呢,還能些什呢?
不過短短三年光景,好似過了多年。
顏夙一步一步,拖著受傷的身子,走向了秦玖。
他看清了她的眸,那眼尾上揚略帶嫵媚的眼眸中的,正是素素慣有的神情。
他心中狂喜,是她,那是他的素素,他至愛的丫頭。
感謝上蒼,她還活著,還活著……
近了,一步,兩步,三步……
他馬上就能緊緊地抱住她了。
“安陵王,請留步!”袁霸平板無波的聲音傳了過來,不遠處,袁霸帶著數名驍騎走了過來。他的話顏夙仿若未曾聽見,也沒有讓他有片刻遲疑,反倒讓他更快地朝著秦玖挪了過來。
袁霸皺了皺眉頭,一揮手,冷聲吩咐道:“安陵王,得罪了!”
數名驍騎快步奔了過去,手中執著刀劍,呈弧形擋在了顏夙麵前,阻住了他走向秦玖的腳步。
顏夙停住了腳步,眸中閃過一抹深沉的苦痛,他沉聲對袁霸道:“袁統領,可否容我和……九爺幾句話,我不會逃的。”
袁霸皺眉道:“對不住,安陵王,卑職是奉聖上之命前來帶你走的,不敢有失,請王爺還是馬上隨卑職去吧!”
顏夙閉了閉眼睛,壓低了聲音道:“可否,請袁統領通融通融,隻是幾句話而已。”壓低了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和祈求。
他知道的,他在蕩平宸宗謀逆中立了大功,可是這卻不能抵消他先前逼宮的大罪。他一旦被袁霸帶走,等待他的將是終生的幽禁。
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了,他將隻能在無盡的回憶追憶她的美好。
那,今日一見,將會成為他和她的最後一次見麵,今日一別,也將成為他和她的永別。
他知道的,她是絕對不會去監牢探望他的!
袁霸歎息了一聲,他不知顏夙何以這般固執,隻是可惜,他不能成全他。他揮了揮手,閉眼道:“安陵王,得罪了!”
驍騎一擁而上,便要將顏夙抓起來。冷不防,顏夙手中的寶劍出鞘,劍光閃閃,冷冽的光影中,幾個驍騎紛紛倒地。袁霸吃了一驚,冷聲道:“安陵王,你這是要做什,難不成要反抗嗎?”
顏夙卻好似充耳不聞,一雙漆黑的眸隻是盯緊了秦玖,好似生怕她會突然離開一般,再次慢慢向她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夕陽如血,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
近了,可是顏夙的身子卻忽然晃了晃,再也無法邁步。
方才的一擊,耗盡了他最後的真力,他的身子已經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向前挪動一步。那一瞬,似乎瞬間暗了下來。茫茫的暮色籠罩了下來,她明明還站在那,卻似乎離他越來越遠。心口處一陣陣抽痛,猶若萬箭齊發。一種不出來的悲傷,讓他感覺到心的幻滅。
他知道,他來不及抱住她了!
他慢慢地朝著秦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抑或是想要抱住她。
眼前一陣眩暈,顏夙伸著手倒在了地麵上,再次跌倒在了塵埃,隻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一點力氣爬起來了。他依然伸著手,卻觸不到她一片衣角。
秦玖站著沒動,假若她向前邁幾步,他或許就能觸到她。
可是,她沒有動!
她看著顏夙趴倒在地上,他一雙繾綣深情的眸緊緊盯著她,幹裂蒼白的唇一開一合,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她卻讀懂了他的話。
他:“素素,你還活著,真好!”
你還活著,真好。
你能活著,縱然上蒼讓我死一萬次,我也願意。
縱然此生我們永不能再相見,隻要知道你還活著,那便夠了!
縱然你會恨我一輩子,隻要你還活著,我便此生無怨!
上蒼待他不薄,他至愛的人,還好好地活著!
顏夙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刻,在他的心底深處,再也沒有空曠,沒有絕望,沒有悲傷!
袁霸吃了一驚,飛快走到顏夙麵前,蹲下身子,在顏夙鼻側探了探,皺眉道:“受傷過重,真氣耗盡,暫時昏迷了過去。九爺,若沒什事,我便帶他走了!”
秦玖呆立在暮色之中,良久方挪動腳步走了過去,在顏夙麵前彎下了腰,她的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逡巡了片刻,方直起腰,淡淡一笑道:“袁統領,是聖上讓你來擒拿他的嗎?”
袁霸點點頭,秦玖繼而淡淡地道:“他會被押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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