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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 “正因合情合理, 反倒讓我疑心, 昨日所見那一幅, 是解元著意備下的。到底, 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 “酷似一, 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 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書房中。能否移步, 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 這個年齡的她, 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 “解元是——”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灩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 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 隨後與夏荷一樣, 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掛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 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幹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麵,一麵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隻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隻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隻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隻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發,事上卻愛犯迷糊,要讓人笑得捧腹,要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回,也隻得這一個。
他故意,隻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怎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後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後,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回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理。不怪總有人罵老爺不開眼——可他們怎就不明白,老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回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斜。別的就更不需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不新鮮;護衛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那叫落葉?
隨行的人沒法子,隻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隻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我吃不慣這兒的飯菜,餓得很,問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飯。”
款冬稱是而去。
怡君問夏荷:“那個人的樣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姐和紫雲在場,沒敢細瞧,隻看到那位公子戴著對角方巾,穿著淺灰絨氅衣,高高瘦瘦的——從王記走出來的。”
怡君頷首,“等會兒把這些告訴阿初,等我們回府之後,他留下來等著。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什,留心觀望便可。”
“奴婢明白。”
過了一會兒,廖碧君過來了,歉意地看著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們回去吧。”
怡君笑著起身,不知如何寬慰,隻是攬了攬姐姐的肩。
商陸見到薑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薑道成喚他走近些,仔細打量。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雙眼過於靈活了些,應該是日子不盡人意之故,眉間盈著一股子暗沉氣。
他開門見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麵前提起你,要我答應,有緣相逢的話,要照顧你幾分。彼時我應下了。是誰你不必管,我既來了京城,你又曾送來帖子,便不會食言。”
商陸態度誠摯,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盡,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免禮。”薑道成擺一擺手,笑地道:“我是要收幾個向學的人,悉心教導一二年,包括你。僅此而已,我與你們並非師徒,隻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館先生與學生。來日哪個飛黃騰達,我不居功;哪個淪為階下囚,我不擔幹係。”
商陸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輩能及。”
“明日起,你前來設在程府東院的學堂,辰時到,酉時走,沒有休沐。每日午間要留下來用飯,是以,每個月要交三兩銀子。”薑道成完條件,問道,“你可願意?”
商陸即刻鄭重應聲:“願意。晚生求之不得。”
薑道成滿意地頷首,“如此,隨書童去光霽堂,見一見程解元。方才我與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沒什。在程府求學,需得程府上下關照,禮數務必周到。”
商陸恭聲稱是,離開前再度深施一禮。
薑道成望著他的背影,心緒複雜。
關乎商陸日後境遇,程詢言之鑿鑿,談起時,目光中的寒涼、不屑,讓他心頭大為震動。
所以,明明覺得詭異,還是相信程詢。畢竟,程詢沒有針對商陸謊的理由。
成為心結的事,當然是程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兩日就問過。
那個不著調地跟他,隻要把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琢磨透,便不難推測出旁人的運道,隻是,折壽。
氣得他。
他這輩子就沒碰過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碰也沒用,沒長那根兒筋——那崽子是知道這一點,才理直氣壯地搪塞吧?
程詢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手一冊棋譜。
商陸進門後,見這情形,隻行禮,沒出聲。
程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這幾頁。”
商陸溫然道謝,轉身落座。
棋譜是程詢這兩日晚間無事作成的,記載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環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偶爾瞥一眼商陸。
這樣待客,是故意為之。人在一些事上的細微反應,很值得琢磨。
商陸坐得不拘謹,也不隨意,手邊的茶呷了兩口之後,便沒再碰,斂目看著近前方磚,神色平靜。
程詢翻書、喝茶的聲音,他聽到,並不轉頭去看,脊背會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鬆。
若是換了廖文詠,定是另一副景象。
這個人,程詢並不了解,前生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隻在傳聞中曉得他做過什事、埋下怎樣的禍患。被處以極刑之前的商陸,手段陰毒下作,是年輕時就如此,還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這些,還需慢慢觀望。
程詢放下書,出聲道:“商公子。”
“是。”商陸不急不緩地起身,拱手行禮。
“在程府求學之人,學堂上的事情,一概由薑先生做主。”程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諸事,便不得不先人後君子,把一些話在前麵。”
商陸頷首道:“解元的極是,有話隻管吩咐,在下定會謹記於心。”
“薑先生收到跟前教導的人,有男有女。”程詢道,“在程府,斷不能出有傷風化之事。哪一個都是一樣,若做出上不得台麵、招致流言蜚語的事,傳到我耳之時,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陸忙道:“在薑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讀著聖賢書卻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詢道,“我是想,有薑先生教導,學出名堂不過是一半年光景的事,為著錦繡前程,這一時理應循規蹈矩。再者,薑先生是我請來的,若是出了什事,我在家父麵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為難之處,在下明白。”商陸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這樣的機緣,無從報答,能做的隻是不給貴府平添紛擾。”
“那就好。日後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學問。”程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要是引起商陸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場。
商陸又懇切地了幾句感激的話,這才道辭離開。
廖家姐妹回到家中,進到內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喚她們到房,指著怡君好一通訓斥:“一定是你這個不著調的,拐著你大姐出去瘋玩兒了。你都多大了,啊?還是這樣不曉事。每日到底跟葉先生學了什?明日不準去程家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留在家做針線!……”
“娘。”廖碧君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著快些回家做功課的,是我想去外麵用飯,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樣?”廖大太太怒目而視,“你也一樣!腦子就沒點兒循規蹈矩的東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夢吧?”她哈地冷笑一聲,“真不知你們是被什人帶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端莊敦厚的規矩,隻想到外麵四處招搖!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惹出了讓人嗤笑的事,別怪我把你們逐出家門!”
怡君聽著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剛要出聲,廖碧君卻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嗆聲道:“我們讀書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氣不順心疼銀子,隻管去跟爹爹要個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們都知道,您要罰就罰我,別連二妹一並數落!”完,擋在怡君前麵。
廖大太太被氣得不輕,“每次我訓二丫頭,你就跟我急赤白臉的,要瘋似的。怎?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算怪錯她又怎樣?輪得到你對我品頭論足的?!”
“您幹嘛總錯怪她?”廖碧君語氣平靜下來,“這些年怎也不檢點一下自己的過錯?”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險些跳起來,高聲吩咐房的丫鬟,“把她給我關到佛堂去!不跟我認錯,就別想出來!”
“今日一早,我已喚管事送拜帖到貴府。”程詢揣度著她的心思,給她吃定心丸,“薑先生來京是我的主張,為此有了你們的每日往返,是我思慮不周在先。這也是家父的意思,你不需考慮這些。”
搬出長輩,也算實話。這幾年,外院明麵上的一應事宜,父親交由他和管家全權打理。等閑事,從不過問。
怡君聽到末尾,自是不好再反對,笑一笑。對於不能立即得到解釋,多少有些失落。
葉先生返回來,見兩人神色間已無生疏,分明是敘談過了,對怡君道:“回去做功課吧。”
怡君稱是,道辭離開。
葉先生問程詢:“我這學生是何看法?”
程詢耐心地複述一遍。
“倒是與我看法相仿。”葉先生麵上不動聲色,語氣卻更為輕快,“那,程大少爺,給個解釋吧?”
程詢笑起來,“容我賣個關子,過兩日您就會明白。”
“你啊,”葉先生沒轍地歎氣,“也不怕把我急出病來。”
程詢笑了笑,“您少不得跟我上火,我就用這幅畫賠罪,待得請人品評完,裝裱好了送給您。”如此,怡君也能偶爾看到。偶爾就好。到底,這畫中氛圍,對十幾歲的她沒有益處。
葉先生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想都沒敢想的事兒。”
程詢溫言道:“既然能入您的眼,得閑就看看,定能幫我找出弊端。況且,程府下人難免有疏忽之處,平日還需您費心照顧薑先生。您看我順眼些,薑先生也就看我順眼些,是這個理兒吧?”
葉先生笑起來,“這話的,足夠我三五年內心花怒放。不論怎樣,先謝過了。”程詢不是尋常子弟,向來言出必行。
“您客氣了。”
葉先生惦記著兩個學生,又敘談幾句,道辭回了學堂。
隻剩下了自己,程詢慢慢走到太師椅前,動作緩慢地落座,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疲憊入骨。
方才倒沒覺得。心魂全然沉浸在相見的喜悅之中,加上她又不是能敷衍的人,要全神貫注地應對。
這幅楓林圖,前世她應該在他身死兩年後看到。一道送去的,還有春日的柳,夏日的蓮,冬日的梅。
“滿園春/色的時候,那一抹浮動的柳綠煞是動人;夏日蓮湖上的風光,不知道多醉人;秋日若有機會,定要出門看紅葉,凋零之姿,卻從容灑脫,名花都做不到;所謂香自苦寒來,看完雪後梅花,便能心領神會。”
——是他問及時,她的。
選這一幅楓葉圖,還有一個目的:不能篤定重生的隻有自己,需要試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得到答案。
她沒有前生的記憶。
萬幸,她沒有。
獨坐半晌,程詢回了光霽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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