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譯文?”沈奚英文在紐約學的,沒見過這種課本。 “打個比方,”他道,“rr i give yu anser,這句話在課本上是‘托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為’。” “啊?”沈奚忍俊不禁,“這念出來不像啊。” 傅侗文輕聳肩,輕聲道:“所以後來,課本都是我自己寫的。” “真難為你,”沈奚笑,“又當哥哥,又當洋文老師。” “四和五都算爭氣。”他道。 未幾,再道:“央央也爭氣,讀書用功,絕不比男兒遜色。” 沈奚被他誇讚的麵紅,輕聲道:“我二哥常,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 傅侗文輕輕地“哦?”了聲。 “我二哥也愛聽戲,”她笑,“脾氣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低聲一歎,“無緣一見,可惜。” “離家前,我最後見的也是他。”她。 二哥囑咐她在路上不要哭鬧、不懂事。二哥還告訴她,從今往後她要獨自在世間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忘記自己的姓氏,忘記自己的家宅,忘記家的兄長和弟妹。 那時她年幼,不知沈家大變故,也對二哥的話懵懵懂懂。 後來她回憶那夜,總想不透為何二哥明知大禍臨頭,卻不隨自己一同逃走? 窗外傳來了吆喝:“排骨年糕……駱駝餛飩。” 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鍾,兩點了。 窗外的吆喝由遠至近,再漸漸遠去,她關燈時,傅侗文已經枕著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這快? 沈奚輕抽回手,悄然勾了床帳,讓夜風能吹進帳子,免他渥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怕蚊蟲咬他,於是找到折扇,輕輕打開,往下扇著風。 清風拂麵,他愈發愜意,十足是重茵而臥、列鼎而食的一個貴公子,倦懶地將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輕敲打著節拍。 不曉得,心中唱得是哪一折。 ……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國蔓延開。 時報載流感爆發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貧苦戶最居多數,哭聲相應,慘不忍聞。”棺木銷售一空,待裝的屍體不計其數,隻能暫放在家中。 過不久,紅會在上海周邊地區成立了臨時醫院。 沈奚醫院的醫生們輪流前往,義診看病,發放預防疫病的中藥和西藥。 她忙於此事,不知不覺就到了傅侗文父親的七七。 傅侗文父親是傅家族長,喪事是要大辦的,要日日唱戲,流水席不斷。 隻是如今傅家落敗,幾個兒子客居在上海,也沒法照祖宗的規矩來。最後是傅侗文拿得主意,安排來滬的傅家人在七七這日,在徐園聽一夜戲。 傅侗文的意思是,他和家中人並不親近,兩人婚事也沒公開,沈奚自然不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沈奚不覺他的話有什不妥,總之,他一向是占理的人。 “就算是聽一夜戲,你也不要硬撐著,”她兩手合握著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為他正了正領帶,“能偷著睡一會最好。” 這是句傻話,傅侗文微笑著,輕刮了下她的鼻梁。 “放心去,”譚慶項在後頭,“三少奶奶這有我呢。” 不過是聽場戲,有什不放心的。 沈奚沒在意譚慶項的話,自然也沒留意到他們兩個的目光交流。 正要走前,守在門外頭的中年男人進來,和傅侗文耳語了兩句。傅侗文蹙起眉:“沒攔住?”“不敢硬攔著。” “怎了?”沈奚不安地問。 “我母親來了,在門外,”他低聲,“是要見你。” “現在?”她完全在狀況之外。 在傅家人都聚齊在戲園時,他母親竟來到這個弄堂,要見自己?沈奚理不清這個邏輯,但肯定不能躲開。傅侗文也知道躲不過了,讓人開門,他親自把老夫人扶進公寓。他囑所有下人在門外候著,把母親扶到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沈奚進屋後,他關了門。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門,隻穿著日常衣裙,安靜地立在沙發旁。 “沈姐,”老夫人對她招手,“來,到我身邊來。” 還是叫“沈姐”? 沈奚被老夫人握著手,挨著她坐下。 “你們的婚事也該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這個母親替他提。” 沈奚錯愕的一瞬,傅侗文在一旁微搖頭,暗示她先隱瞞已婚的事實。 “嗯,這件事……”她頓了頓,笑,“我們也在商量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子褪下,直接套到她的手腕上,全程動作都是麵帶微笑,但雙手用了力,有著不準許她躲閃的堅持。 沈奚感覺到老夫人的力氣,也就沒推拒。 “這是我嫁入傅家時的嫁妝,送你做見麵禮,”老夫人看她不躲閃,心中安慰,和顏悅色道,“並非是聘禮,隻是我這個老母親送給未來兒媳的。” “謝謝老夫人。” 她完即刻懊悔,好似言語單薄了。 隻是她從未學過如何做媳婦,如何同婆婆講話。 老夫人沒在意她的措辭。 傅侗文在一旁道:“母親若隻是想見她,我可以在明日帶她去公館。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也都聚在徐園,不好耽擱。” “是要去了,”老夫人慢慢地,“沈姐一道去,難得再有機會見到傅家團聚了。” 沈奚沒做聲,假裝猶豫地看他。 既然傅侗文她不宜去,那便有不好去的道理。但老夫人的話不管真假,起碼出來的意思是為她好,想要她在傅家公開場合露麵,給她一個名分。 她沒立場反駁,隻好把話茬扔給他。 “還是不要帶她的好,”傅侗文,“終歸沒有嫁入傅家,名不正言不順。” 老夫人搖頭:“沈姐在母親的眼,已經是有名分的了。” 母子兩個相持不下。 傅侗文默了會,對沈奚冷漠吩咐:“去換一身樸素的衣裳。跟著去就是,不要多話。” 沈奚知他故作了冷淡,沒多話,上了樓。 客廳剩下母子二人,反倒沒了交流。 傅侗文沉默著,立身在窗前。 他料想了所有的突發狀況,沒想到母親會出麵,帶沈奚去徐園。 父親去世後,傅家家主自然就該是傅家大爺的。所以傅侗文清楚,大哥今晚一定會出現在徐園。今夜他安排了壓軸大戲,等候大哥。 沈奚去或不去,都不會有影響。 但傅侗文總想要心一些,能讓她避開這種場麵最好。可母親太過堅持,理由又很充分,他若要一直爭論,反而會顯得心虛…… 也隻能讓她去了。 “公館房間多,地方也寬敞,”老夫人忽然問,“為何要住這?委屈了沈姐。” “我和沈姐都不習慣許多下人們伺候著,太過拘束。”他答。 傅侗文留意到沈奚下樓的動靜,喚丫鬟攙老夫人出門。 公不作美,潑墨在雲間。 一行五輛黑色的轎車從霞飛路向北而去,半路上,雷聲陣陣,雨遲遲不落。 徐園今日是傅家包場。 車隊到門外,沒散客,也沒車馬盈門的熱鬧。 明明戲未開鑼,卻莫名給她一種笙歌闃寂、風流雲散的錯覺。 傅侗文讓人護送老夫人進了園子。在青石板鋪就的徑盡頭,有人迎到傅侗文麵前,低聲道:“三爺。”話音是在請示。 他點頭。那人退出鐵柵欄門。 從此刻起,徐園磚牆外,每隔十米都會人把手,轎車環繞停靠,再不準人進出。 倘若你是鳥兒,還有機會展翅逃離。 一道青白閃電撕裂烏雲,照亮大半荷塘。墨色雨傘方才撐起,黃豆大的雨滴已經砸到傘布上。傅侗文抬眼,看了眼上,如此的大雨,就算是鳥兒也難逃了。 路上無人走動,冷清的很。等他們走到場子,卻是燈火錯落,熱鬧非常。 圍坐在戲台下的男人們仍是多年前的舊模樣,長衫,緞麵的。女人們也都是老式的裙褂。她一眼望過去,仿佛回到了當年賀壽宴的戲樓,哪有徐園平常的樣子。 辦喪事和辦喜事到最後都差不多,來客吃吃喝喝,笑語連連,水開鍋般的沸騰吵鬧。 他們到時,傅家大爺被老輩人圍攏著,畢竟是長房長子,身份自然與其他兒子不同。不管是二爺房的人,還是餘下的各房,都打過招呼就上樓進了包房,唯獨傅大爺在一樓。 不論是傅侗文還是沈奚,都和這的男人女人大不同。身著深色西裝的紳士和連身裙的姐,仿佛是在晚清畫卷中添了一筆明亮,隻是亮得突兀,不合襯。 “侗文啊,”花白胡須的老人家見到他們,即刻喚他,“你可是到了。” 傅大爺是名分在的花架子,操辦喪事,出錢出力的都是傅家老三,這筆賬大家心明白。見到真正有權勢的傅三,自是熱絡,紛紛和他招呼。家的晚輩也全被催促著,上來和他這位三哥、三叔攀情分。 傅侗文嘴角帶著笑,應付著每個人。 很快,下人提醒大家到了開鑼的時辰。 傅侗文悠哉地摟住沈奚,右手指樓梯,對人群中的傅大爺:“大哥,你我兄弟上樓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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