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犴贏最終點頭。

    甚至望著少年明亮的眸子和他手上的落花開了口：“……好。”

    他在界不知不覺已好幾個月了, 卻因各種原因而一直不曾開口，這個好字正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的頭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奠定了以後他和鳳凰對話的基礎，——不管鳳凰講什要什，都毫無原則的一概好。

    其實鳳凰根本不懂得什是風流什是竊情，甚至完全不懂感情, 那不過是他不自知的本能，仿佛與生俱來就被道獨寵。

    雖然鳳凰不是那刻意竊情的風流公子, 犴贏卻照樣如那些被引誘的少女般無法抗拒他的一舉一動。犴贏接了落花, 甚至用靈力在花周做了個結界, 就像琥珀般將花封存起來，得以長久保留。

    早在初見時，少年直視過來的眼眸就像一滴水落入了騰蛇原本平靜的心河, 蕩起層層漣漪, 波動不止。對方的笑更如一簇火，而他就如向往溫暖卻不自知的飛蛾。

    鳳凰的關注點則放在了那個好字上, 對著犴贏睜大眼睛, 驚奇的道：“大黑, 你終於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不會話呢！”

    犴贏額上的青筋微不可見的跳了跳，“……我叫犴贏。”

    “哦。”鳳凰點點頭，卻還是忍不住補了句：“可我覺得大黑更好聽。”

    到這，再次勾起了他失去寵物的鬱悶，扁扁嘴：“你把我的寵物弄沒了, 你要賠我一個。”

    又是這種不講道理卻理直氣壯的神邏輯，犴贏卻再次答應：“……好。”

    眼下的人界正值年。

    界和人界的時間流動速度不同，明明界還是梧桐花落的季節，人界卻是紅梅綻放之冬。京城本就繁華，還因為祭灶節而舉辦了廟會，到處都是攤位和人流，吃喝玩樂應有盡有。鳳凰和犴贏並肩走在人界的街道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新奇和高興。

    他穿著一身紅色衣袍，發戴玉簪，腰束玉帶，衣擺滾著精致的刺繡鑲邊，模樣比人界最有名望的世家公子還要貴氣百倍。隻可惜動作和氣質不符，還從沒有見過這熱鬧又具有民俗特色的廟會的鳳凰看到什都想要，拉著犴贏向每個感興趣的攤位上湊。

    很快的，鳳凰左手糖葫蘆右手梅花糕，還跑到賣糖人的師傅麵前，要對方給他做一隻糖鳳凰。犴贏手上也被迫拿了好多東西，有麵具和風車，還有一個鳳凰造型的木雕。

    他們來的目的明明不是逛廟會，而是來給鳳凰找寵物的，鳳凰卻沉迷於玩樂中不能自拔，還因前麵的岔路口而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岔路口的右手邊搭了好幾個皮影和雜耍的台子，左手邊則排了個長長的燈迷陣，隻要猜中了，就可以得到最漂亮的那盞花燈。鳳凰想看皮影和雜耍，也想要花燈，於是對犴贏道：“我去看皮影，你替我贏花燈好不好？”

    “……好。”

    犴贏跟鳳凰最多的恐怕就是這個字了，然後補了句：“別亂跑。”

    他完全沒想到鳳凰竟被一場皮影戲給看哭了。

    皮影演的故事和時下話本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不同，而是個書生和狐狸的故事。

    是有個書生向京城趕考，經過琅琊山時，救了一隻受傷的狐狸。狐狸漂亮又乖巧，而書生獨行也頗為寂寥，於是這一路始終帶著狐狸，喂它吃喝，給它順毛，甚至在明知它聽不懂的情況下給它講趣聞故事。狐狸的傷很快在書生的照顧下痊愈，還被喂胖了一圈。一年半過去，書生抵達京城，一舉高中狀元，當了官建了府，卻依舊養著狐狸，還為它栽了滿園果林。直到五年後的春日，有道長進京祭，前來已官居一品的書生府邸時，看到在樹下玩耍的狐狸，隨即掐指一算，皺眉對書生此物是妖，而書生身上有生死契的痕記，乃一命換一命的契約，以後會替這妖物白白擋命。

    頓了頓，又道生死契並非無解，隻消斬斷他們間的因果，再殺掉狐狸即可。書生卻搖頭送走了道長，然後喚來狐狸，他不想殺它，也不怕為它擋命，但畢竟人妖殊途，還是就此別過，望它日後勤加修煉，照顧好自己，後會有期。

    狐狸自是不願離開，可惜道行不夠，還不能人語，隻會一邊掉眼淚一邊用兩隻爪不斷作揖，求對方別趕它走。然書生心意已決，狐狸最終哭著離去。又是五年過去，書生始終無恙，隻是一閑下來，便會想起狐狸。想起趕考路上，它乖乖趴在他懷，封官建府後，它圍著他摘果嬉戲。直至除夕，書生參加國宴，竟有亂黨在宴中行刺皇帝，書生身為一介忠臣，自是大義淩然的擋在刺客麵前，卻不想長劍穿心，竟覺不到半絲痛感，再一定神，胸口毫無傷痕。

    頓時愣在原地，下一刻，猛然失聲痛哭起來。

    劇情至此已經結束，可那白色幕布後的皮影還在繼續。原來是一段之前的溯回，隻見當年的琅琊山下，月色皎潔如水，書生還在熟睡，卻有一隻剛開了靈智的狐狸，正笨拙的用嘴巴叼著筆，借著月光，偷偷撰寫甘願為對方擋命的生死契。

    此時的鳳凰尚且不懂什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更不明白這世間有些事注定會陰差陽錯、生死隔離。他隻知道狐狸死了，而書生曾的後會有期，變成了永世無期。

    鳳凰想要狐狸修成人形，然後和書生永遠生活在一起，而不是獨自死在書生看不見的地方。越想就越是傷心，於是等犴贏拿了花燈回來，見到的就是一隻哭的眼淚汪汪的鳳凰。

    他見過少年笑意盈盈的樣子，趾高氣揚的樣子，驕傲得意的樣子，卻從沒見過他哭。胸口竟湧上了前所未有的心疼和緊張，一雙英挺的劍眉也皺起來：“怎了？”

    鳳凰眼睛都要哭紅了，淚珠卻還在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嗚嗚……狐狸死了……”

    犴贏自然不知什狐狸不狐狸，隻能在心幹著急。所幸他憑借良好的耳力，從周圍觀眾吵雜的言語大概得知了前因後果，便生硬且不熟練的開口哄道：“別哭了。戲文的故事都是騙人的，那隻狐狸沒有死。”

    鳳凰聽了，抬起臉看向犴贏，一邊打哭嗝一邊問：“真的嗎？”

    犴贏點頭，“狐族的族長那有起死回生的藥，而狐族一向團結護短，如果它真的是狐族的妖，一定會被救下來的。”

    鳳凰依然抽抽噎噎，“那、那狐狸後來有沒有和書生在一起？”

    犴贏便繼續哄：“我和狐族的族長認識，等有時間，就帶你去妖界找它問問，它一定知道。”

    鳳凰雖然驕縱，卻也極其單純，好騙又容易哄，心情瞬間就好了很多。犴贏隨即拿起手的燈遞給他：“……燈很漂亮，上麵還有鳳凰。”

    燈的確漂亮，四麵燈罩薄如蟬翼，卻用各種彩絲繡出了鳳首鳳身，還將上等孔雀翎織入其中做鳳尾，看起來非常華麗。

    鳳凰接過燈，抽了抽鼻子徹底止了哭。色已經黑了，花燈的暖光卻將鳳凰的眼眸映的更加漂亮，犴贏看著他臉上未幹的淚痕和輕輕眨動的長睫，無端生出了想要時時刻刻都守護著他的衝動。

    這時候，街角的酒樓傳來了放炮聲，鳳凰在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微微一抖，隨即有一雙大手罩上他的耳朵，替他遮住了劈啪啦的轟鳴。

    鳳凰先前看戲入了迷，一雙耳朵被風吹的有些冰，因此能清晰的感受到犴贏掌心異常暖和的溫度。這一刻，四周所有嘈雜和歡呼仿佛都被阻隔到了另一個空間，繁華的大街上，隻剩下他們這兩人一燈，以及彼此的心跳聲。

    鞭炮聲漸漸停了，遠處卻又放起了煙花，鳳凰抬起頭，隻見數朵煙花就在他頭頂綻放，依次舒展成無比絢爛的形狀，然後化作漫星點。忍不住拉著犴贏的手指向煙花笑道：“快看那，漂不漂亮！”

    在犴贏眼中，卻隻看見了鳳凰的笑，聽對方問話，便下意識答：“漂亮。”

    他的卻根本不是煙花，而是觀賞煙花的鳳凰。他們此刻正好雙手相握，手上的體溫沿著手心互遞，毛細血管似乎因此而盡數舒展，調動了全身的末梢神經，觸覺變得更敏銳了。犴贏細細感觸著手中嫩滑柔軟的肌膚，心漾起一片溫柔，鳳凰則觸到了犴贏指腹的薄繭，略帶粗糙卻又不是太硬，磨的人手心酥|癢。

    犴贏一直等鳳凰玩夠了才提起他們要尋寵物的這個初衷。他原本是打算找人界常養的那些沒開靈智的貓狗給鳳凰的，卻不料對方挑剔的很，根本不答應。

    “義母已經養貓了，而空冥哥哥有狗，我才不要和他們一樣。”鳳凰想了想，：“我要戲文的狐狸，我一定會對它好。”

    犴贏聽在耳莫名有些不悅，甚至連帶著對狐狸這一整個種族都討厭起來。可他到底沒舍得掃鳳凰的興，便同意帶對方去城郊的山林找。

    城郊前日接連下了數的大雪，山上的雪積了一層，且無人清掃，至今沒化，待行入山林，一腳下去，雪便過了腳脖，幸好靴子夠高，才沒侵濕襪子。

    犴贏走在前麵，穩穩的踩出一個又一個踏踏實實的腳印，然後讓鳳凰踩著他的腳印走。於是鳳凰像是玩遊戲一樣，輕輕鬆鬆的跟在犴贏身後，邊走邊問：“這真的能找到狐狸嗎？”

    狐狸雖然一年四季都會出沒，但它喜歡早上出來捕獵，一入夜就回窩了，犴贏卻眼也不眨的點頭：“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