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張子房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說項氏,亂天下,封萬戶,為假王,也算一位人物。”
這是黑夫第一次見到張良,他既沒有欣喜地倒履相迎,也沒有穿著襪子就小跑出門,而是大刺刺地坐在案後。
張良則戴著沉重的木枷鎖,站在堂下十步開外——他是以犯人身份來此的,左右是警惕的衛士。
畢竟,夏公是很怕死的……
黑夫孰視張良後笑道“本以為其人定是魁梧奇偉,但餘萬萬沒想到,見了真人,竟是狀貌如婦人好女。”
張良確實是美男子,就黑夫看來,恐怕更甚陳平,但這開場白實在有些無禮。
張良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孔子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凡夫俗子驟見夏公,也會以為是一普通的黑臉黔首,又豈知夏公是一位不世出的梟雄呢?”
黑夫頷首“你如此模樣,本應容易辨認,為何藏匿十數年,都沒有被識破?”
張良道“良曾學小術,可稍易其容,雞鳴狗盜之術也,張良可以做濃髯丈夫。”
他也不掩飾,一笑“甚至能換上曲裾,裝做婦人好女。”
黑夫差點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還真是個女裝大佬啊,難怪秦始皇帝通緝了那多年,都抓他不到。
“近前五步,賜座。”
這當然不是黑夫忽然興奮,故讓張良近前,而是為了講話不必靠吼。
但張良手上的桎梏,依然未解。
黑夫又問“鍾離眛曾見我,言縛甚緊,他說我懼死,非英雄也,你以為如何?”
張良將枷鎖放到案幾下,正襟危坐,一如過去許多年他貴族的教養“良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時至今日,夏公確實已係天下安危於一身,不可不慎,如今夏公雖為攝政,大權獨攬,然依舊名不正言不順,一旦身死,二子幼弱,諸部群龍無首,恐將四分五裂。張良可是刺殺過秦始皇帝的刺客,看中的便是他身係秦之安危這點,夏公防範得很對。”
黑夫冷笑“你倒是還記得,刺殺秦始皇帝,這可是天下人盡皆知的謀逆大罪啊。不過,你的罪過,還不止這一樁。”
黑夫一件件數落起來“與項纏反下邳,是你主謀;在潁川複立韓國,你為韓申徒;後韓成死,項氏又以你為假王……”
“從韓國滅亡後,至今二十餘年,你都是鐵杆的反賊啊,今日為何又忽然要投降了?”
張良道“孟子曾言,天下一,方能定,但天下一,卻不一定安定。秦政便是如此,苛刑重徭,韓人沒有過上去昔日韓國在時更好的日子,自然要反此暴政,兩年前,夏公不也在雲夢以南郡人反胡亥?”
“至於今日,夏公更易政務,將軍隊改名定一,以示新秦與舊秦之別,若真能為仁政,韓人自然歸之如流水。”
黑夫搖頭“這就是你亂天下的理由?那還有一事,三十二年時,我趕赴膠東上任,在濰水之上遭到刺殺,據事後夜邑田氏招供,這是你與諸田密謀的?”
張良大大方方承認了“是,當時良便覺得,夏公必滅諸田,壞吾等反秦大事,當先下手除去,然田氏行事不秘,良以為不足與謀,故提前離去。”
黑夫道“我當年殺了所有謀刺者,夷其三族,你作為主謀,也應該如此啊。”
“張良的確有罪,罪當死。”盡管酈食其鼓動過張良,說夏公愛才,他若能悉心投效,或可留一條性命,甚至能為帝王師,但張良卻明白一個道理。
“夏公雖已為僭主,數落始皇帝之過,但卻仍尊秦律,崇秦法,隻要他一日不公然篡秦,我便絕無生還的可能!否則,他無法向關中秦人交待!”
因此從一開始,張良便沒有存活的僥幸之心。
他這次來隻是想看看,潁川被交到了一個怎樣的人手中,自己最後的抉擇,是對還是錯?
“韓人無罪,皆是受我裹挾。”
張良再次強調這一點“還望罪歸於張良一人,而釋韓人,這是夏公曾答應的……”
“我的確答應過。”黑夫道“不過,聽你一口一個韓人,張良,你現在,還對複辟念念不忘?”
“複辟……”
張良默然,那個起初的夢想,早就變質了。
他也說不清是什時候,是韓王成死後?是看著潁川淪為秦楚戰場的時候?還是在那個與弟弟有舊情的婦人交談之後?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鄭後,問過中的人,她們說,從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會,竟能連續十三年而未中斷,真是羨慕啊……”
那些話,張良終生難忘。
過去的韓國很好,起碼貴族過得很好,百姓雖然要應付賦稅和秦軍頻繁的騷擾,也不賴,那是養育了張良的時代。
但再也回不去了。
張良流亡的那些年,韓地失去了自由,卻獲得了安定,盡管要麵對苛政,但起碼比現在的混亂強。
而潁川淪為秦楚戰場的事實,也告訴張良一個真理小國必須死!
“韓國,不可能再複辟了。”
他抬起頭道“就像鄭不可複辟,晉侯不能重新掌權一樣。”
黑夫道“所以你以韓降秦,是認為以後潁川會變得比現在更好?”
張良起身作揖“這便看攝政了,是願意和秦始皇帝一樣,短暫兼並潁川,還是永遠凝之。”
黑夫點頭“兼並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昔日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這是荀子的話。”
張良接道“然,秦雖看似一統天下,但實則卻隻是兼並六國,而非凝之,於是不過十餘年,秦始皇帝逝世,而天下盡反!”
黑夫歎息“這是秦始皇帝和滿朝智士花了十餘年,都沒解決的難題。”
“你以為,韓地當如何凝之?”
張良對此,是深思熟慮過的,想了想後道“想要使一地永凝,光靠兵卒鎮壓可不行,無非從兩方入手。”
“一是民。”
“民關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韓地承亂世之弊,諸侯並起,秦楚相爭,民失作業,而大饑饉,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雖為假王,但卻不能具醇駟,而將尉或乘牛車,實在是太過凋敝了。”
他對祖國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對這片土地,也太過了解。
“攝政可以糧三十萬石入潁川,周濟韓人,解潁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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