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贏家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七月新番 本章:第1007章 贏家

    半個月來,黑夫對毀去麵容的張良,從來沒有二人獨處過。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見張良毀了容,就此覺得索然無味。

    而是因為,張良不愧叫“良”,加個偏旁加個字,就成了狼滅,竟能毅然毀去麵容。

    故黑夫對他依然提防,每每相見絕不解下佩劍,室內也常留一二親信,二人相隔三步,黑夫朝其拱手

    “黃先生能讓陳人放下敵意?還請教我。”

    張良正襟危坐,不急不緩地說道“請讓我來說一說,對這陳地之人的了解。”

    “我年少時曾學禮於淮陽,故知陳地之史也。”

    “陳,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後滿於此,為陳國,陳媯姓也,乃周之三恪之一,風俗與中原同。後陳為楚附庸,器物漸漸楚化,楚惠王時終於滅陳,設縣,七十年前,楚項襄王自江陵徙此,稱之為陳郢,後又畏秦而遷於淮南。秦始皇帝時,秦與楚爭奪此地,數次易主,終為陳郡,陳郢亦改名淮陽。”

    因為特殊的曆史,古陳國之中夏之俗,與東遷後之楚人之俗,在此地交融,造就了獨特的陳楚文化。

    張良不愧是長期在淮陽做過地下黨,從事反秦事業的,表現出了對陳地的極大了解

    “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陳地之俗為西楚,言語則與汝南、淮北同,因多江陵遷民之故,亦能相同。“

    “其口眾繁盛,淮陽城在十年前戶為三萬五千,口為十八萬,今飽經戰亂,又多有人隨楚軍南遁,僅剩十二三萬,其性剽輕,易發怒,地薄,寡於積聚,多輕俠,好諾然。”

    “其信,陳人之後信舜帝,而楚人遷民信東皇太一、東君、大司命,與南郡同,而不論陳楚移民,皆信太昊,稱之為人祖,為其立廟,不論貴庶老幼皆祭之。”

    “其士人學術,則好老子,又儒術南漸,亦崇禮學儒者多矣,而頗喜屈原、宋玉之文賦,據說當年宋玉隨楚王東遷,其《對楚王問》《諷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高唐賦》《神女賦》六篇,皆為遠遊後歸於陳所作。”

    “其衣著飲食,貴人喜楚式高冠,長袖翩翩,而庶人則服楚製短服,女子好細腰之裙。”

    黑夫細細聽著,他也曾在淮陽待過一段時間,但隻是走馬觀花,對這座城市的了解,確實不如在巷潛藏多時的張良。

    但張良依然未提及黑夫的問題

    “如何讓彼輩放下敵意呢?”

    張良卻笑道“這一點,關鍵在攝政,而不在陳人。”

    黑夫皺眉“何意?”

    “是否能讓淮陽楚人放下敵意,在於攝政是如何看待淮陽,看待楚人的。攝政說過,要重新給天下和平,那,今後在這煥然一新的天下,又打算將楚人,楚地的數百萬人,置於何地呢?”

    “是像北狄滅邢、衛兩國那樣,屠戮,為隸臣妾。“

    “還是像秦始皇帝那樣,對楚人,對六國之人排斥,提防。”

    ”亦或是第三種。“

    張良看著黑夫“兼愛而一視同仁!“

    ……

    張良提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一個重新統一後的國策問題對過去不同國別的人,是一視同仁,還是進行“地域壓迫”?

    黑夫想起了秦始皇帝。

    始皇帝在統一後國家采取大一統模式,廢棄封建,直接統治所有子民。

    最初,他是希望其他六國人民認同這個國家的,怎辦呢?他又是封禪,又是到處巡遊,招攬六國儒道學者等等,甚至應了黑夫的提議,設置靖邊祠,將李牧等秦國昔日的敵人也納入祭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麵,取得的效果都不太好,這不僅是六國之人不領情,也因為秦始皇帝壓根沒給六國士人設置一個上升渠道。

    於是最後,秦始皇又想通過戰爭來樹立人民對國家認同,於是,他北擊匈奴,西征月氏,但收到的隻是遠戍者的抱怨。

    直到後來,當他發現自己無論怎做,都無法讓六國人認同時候,竟決定消耗他們來解決問題……

    大工程,大征戰繼續上馬,南平嶺南,東擊滄海,確實消耗了不少六國之人的骨血,但也讓戰火從南方燃起,最後燒遍了天下。

    作為親曆者,黑夫對那十餘年,始皇帝的努力、失望、憤怒,都一一看在眼。

    而他,又會走怎樣的路呢?

    “我已對齊韓魏之人一視同仁,發糧食賑之,若趙燕之人能投降,我亦可赦之。”

    “但楚人不一樣,尤其是楚地的輕俠、士人。”

    “他們支持項籍,最為冥頑不化,已經成了這天下,必須割去的毒瘤!”

    製造一個敵人,然後強調它,以結成一個同盟,這是黑夫正在做的,他在所有宣傳輿論,將項籍說成是大魔王,而楚國也成了一個邪惡國家。

    他希望將韓、魏之人這些年紛亂日子的怒火,轉移到楚國上,集結中原之力,盡快消滅這個複辟的政權。

    這節奏,大有將楚國開除出諸夏的架勢。

    而對站在自己對立麵的楚人,戰後也將實行更嚴苛的管製政策……

    但張良卻以為不然,他說道“曹參是楚人,蕭何是楚人,韓信是楚人,陸賈是楚人,陳嬰是楚人,周昌是楚人,吳廣是楚人,近來投降的呂澤、王陵、雍齒等,非得按其戶籍來算,皆楚人也!”

    “籍貫並不一定決定其品性,大多數楚人,隻是因為畏懼,才投到項籍那邊,如果他們看到攝政無絕滅之意,自會離開項籍,甚至為夏公反戈一擊。”

    黑夫卻板著臉道“我乃大秦攝政,我的立身之基是秦人,西河的瘡疤尚未痊愈,我不可能給楚人太多寬赦和優待。“

    張良卻搖頭“此項籍等人之罪也,若以此判定所有楚人,不就是從竹管孔張望天空,用貝殼做的瓢來測量海水?”

    ”更何況,夏公常自詡為繼業者,難道,就隻是秦始皇帝的繼業者?“

    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

    “夏公之所以為夏公,意當為諸夏之主公也,楚早已不是周時以蠻夷自詡的子邦,而早就是諸夏之一,難以割舍了。”

    “故我以為,夏公不當隻繼秦之社稷天命,也當繼承六國之業,六國之人!六國之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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