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那瘦到脫形，所以麵頰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所以他……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掀起了“二月風暴”。他的羅馬已經淹沒在海，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徑。葉孤城夢破了，他的夢也破了。最後，他隻想給自己畫一個句號，他要把這個句號畫圓畫漂亮。他給她送藍色鳶尾，給爸爸寄賀卡，他來到港城，他賭她會認出他，然後他見到了她，他要她去機場送別，他預感到機場會有什在等著他，不是機場也會是別處，港城離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動著，那個唇語是“回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統統遠去，他想要的隻不過是“回家”。也隻有以這樣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歸途。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其實，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戀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盡頭了。諸航想起他聽到火警警報時抱著頭無處躲藏的樣兒，u盤被她扔進馬桶後絕望灰暗的表情，眼淚默默滑過她的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晶瑩剔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死如燈滅，塵埃落定，一切都付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榮耀過，高尚過，虛榮過，迷茫過，炫目過，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你會帶他回家嗎？”梅娜不放心地問。

    諸航慘然一笑。港城演藝界有個傳，梅姑深愛過華仔，華仔會不遠千去探她的班，會買花去聽她的演唱會，會在深夜飛車去陪她喝酒、聽她傾訴，甚至在她過世後，他為她扶棺，可是他沒有娶她，因為他對她沒有愛，隻有珍視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總有那幾回，總有那一個人，一些事，和愛無關，卻無法棄之不管。

    欒逍坐在諸航的身邊，他今穿白襯衣，柔黑的發梢掃在領子上，露出一點點潤白的脖頸，那黑白極其協調又素淨，清清淡淡地在那，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隨意，卻已然入定。

    “今精神好點了嗎？”他對她很關心，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諸航微微低下頭，修長的手指環繞著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欒老師，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欒逍詫異她突然的疏離：“什事？”

    “帶我去見李南大校。”她抬頭看著他，目光冷靜。

    欒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撐不住，肌肉抽動了兩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劍麵那個著名的狙擊手高嶺，我知道卓紹華首長把你借調到56，並不隻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任務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現並射殺他。”

    三十六計第一大類勝戰計之第一計“瞞過海”，第四大類混戰計之第一計“釜底抽薪”，應該都成功了。夜劍果然是把鋒利無比的劍，一旦出鞘，見血封喉。局麵變得光怪陸離，方向陡變，曾經道貌岸然的a國、e國和d國都連忙夾起了尾巴，而旋渦中央的港城卻奇特地置身事外，立於安全之界。李南親自打來電話作的匯報，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紹華要人。

    “欒逍的任務已圓滿完成，後麵，他直接隨我回夜劍，是不是？”

    卓紹華捏了捏鼻梁，從夜劍到達港城起，這一周，他沒離開過gah，一了不得睡四個時。身體已經表現出不合作的抗議，可是腦神經卻還是緊繃著，一秒都不肯鬆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這幾個月，職責內、職責外，都表現傑出，是不是？”

    這個李大個子到底要什？“是！”

    “那，你不能就這樣讓他回夜劍，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晉升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氣，會讓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紹華歎息，李大校不從商簡直是商界的巨大損失。“你呢，要不要順便也一塊升一升？”

    “我升職，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會嘰嘰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海納百川、虛懷若穀的人。”

    “我敬重海納百川、虛懷若穀的人，李大校的升職不在我職權範圍內，但是我一定會以私人名義在李大校回京時送上鮮花一束。”

    搶在李南咆哮前，卓紹華掛上了電話。任務完成，負責“二月風暴”的工作人員今都準時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點點在窗外塗抹開來。四周，是安靜之外的另一種靜謐，時間凝固下來的厚重感覺。

    一道閃電掠過窗邊，隱隱的雷聲一步步隨驟起的疾風送到了耳邊，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場雷陣雨，不知能不能落下來。港城那邊倒是有雨，他是從氣預報看到的。

    他和諸航一個多月沒聯係了，他知道她是謹慎，做任何事都會首先考慮對他會不會有影響。他為她受過兩次處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羅姆瑟時。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樣誇張，但她真是有點緊張的。她是空降從軍，和從軍營慢慢磨煉出來的軍人不同，對有些事的看法、處理方式，都帶有一點隨性。他沒想過去糾正她，隻要不違背原則，他願意讓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現場親眼目睹，應該驚呆了吧，她會怎樣理解這件事？

    早在三年前，幾處情報網陸陸續續被破壞，相關人員無故失蹤、離奇死亡，上麵就提出了“狩獵計劃”。有些病症，治表不治，是得不到根治的。諸航不知，當年周文瑾在升級軍中檔案防護係統時，偷偷備份了一套帶去了a國。“二月風暴”不過是他故技重演，隻是上次很隱秘，這次很高調。“狩獵計劃”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紹華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書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站在自己麵前，有些緊張。自己問他是否認識其他和他一般優秀的計算機人員，青年他有一位學妹，叫諸航，是個計算機才。那時，諸航剛生下帆帆不久。卓紹華看著青年清俊的眉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見麵是在射擊場，諸航被成瑋捉弄了下，他怕她心麵鬱悶，帶她去打槍。剛好，青年也在那訓練。青年可能是察覺到了諸航和他的關係不一般，在車上當著他的麵，顯擺自己和諸航師兄師妹之情，諸航難堪得都不知怎接話。第二，青年竟然直接衝進他的辦公室，責問他對諸航做了什……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是從那兒打響的，怨恨、羞惱、絕望在心埋下了種子，隨著歲月瘋長，然後一步步就這背離了軌道。

    過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諸航，這種在意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自己曾經青澀的那段時光回不去。在那段時光，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陽光、自信，關於人生，他有許多計劃，關於愛情，他有著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諸航，將會以什方式？擄掠這樣的遊戲，高手隻玩一次，因為他知道對手並不弱。寧大人質事件一出，自己以一個軍人敏銳的嗅覺，嗅出空氣中飄浮的異常粒子，便向夜劍借調欒逍來寧城。他承認他有私心在麵，可是隻有欒逍陪在諸航身邊，他才能勉強放心。

    “二月風暴”的行動是他布置的，在機場射殺保羅是他的命令。這個世上是沒有藏得衣無縫的心事，隻是少了一點細致入微的體察。以諸航的聰慧，她都會分析出來的，可能也會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職責所在。

    隻是有些事，理智上會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卻怎也跨不過去。那個人叫周文瑾，那個人是她最純真的風花雪月，那個人給過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時光。他以這樣的方式離去，又一次把他留給她的記憶上漆、著色、保鮮，一遍遍地提醒著她，他來過，他存在過，他不準她遺忘。

    雨下下來了，瓢潑大雨遮蔽了萬物，雷鳴聲響在屋頂上空，雷雨那種土地散發出的腥氣和經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澀味，從窗縫滲進室內，然後，呼吸也潮濕了。

    秦一銘推門進來：“首長，您今晚不能再待在辦公室了，您得回去好好休息。”

    對，好好地洗個澡，吃點清淡爽口的，好好地睡個覺。可是他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不著急回去，先送我去個地方。”那是晏南飛的地址，隔壁區住著諸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