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再見元修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鳳今 本章:第四十五章 再見元修

    元修……

    暮青穴道受製,口不能言,隻能定定地望著元修,任昔日摯友的名字從喉頭滾過又咽下,割得五髒六腑都疼。

    元修看著暮青那被血糊住的眉眼和那清冷如霜的目光,一時失了神。這夜這風,讓他想起了在上俞村中初見她的情景,那眉眼被血糊住、口口聲聲說著孤僻的少年……

    “你還是當年模樣。”元修走到暮青麵前,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就像當年那喜歡拍愛將肩膀的大將軍。

    可他終究已不再是西北軍的大將軍,而是北燕帝。

    暮青覺出身子骨兒一鬆,知道穴道已解,一聲不吭地從袖中彈出把解剖刀來,抬手就朝元修刺去!

    侍衛們大驚,正要出手,元修已經製住了暮青。

    仿佛早就料到暮青會上來就動手,在她抬手的一瞬,元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怕傷著她,他的力道很輕,暮青卻覺得經脈中似有內力在遊走,渾身麻軟無力,隻能任由元修將她擁入了懷中。

    甲胄冷寒,男子懷的溫度卻燙得灼人,他笑了起來,一股烈陽般的氣味侵入她的鼻間,連聲音都是初次離她這近,“你這脾氣也還是老樣子。”

    元修聲音帶笑,聽不出苦澀意味,他是真的很開懷。

    侍衛們戒備著山林四周,聽見笑聲無不側目。陛下心性深沉,不苟言笑,縱然是笑,笑意也從不達眼底,他們侍駕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陛下開懷的樣子。

    暮青緊鎖眉頭,極力壓抑著情緒,她已能開口,卻還是不發一言。

    元修放開暮青,望著她眸底湧動的情緒,眉宇間的不忍之色稍顯即滅,抬手拍了下她的肩,將她的穴道重新封上了。

    “你我稍後再敘舊,有客人到了。”元修說話間瞥了眼月落的方向。

    侍衛們大驚,剛抽刀轉身,元修就朝那方向憑空揮出一拳,拳風如雷,刮得老樹繁枝颯颯一搖!

    枝斷葉落,樹上卻沒有人。

    樹上無人,林子卻傳來一陣桀桀怪笑,笑聲似近似遠,若實若虛,蒼啞枯老,不似人聲。

    侍衛們急忙護駕,將元修和暮青圍在中間,仰頭望向山林上空。

    山林上空星光細碎,蒼老之音從四麵八方而來,“小子,放下我家少主人,婆婆我讓你死個痛快。”

    “原來是梅前輩。”元修負手而立,顯然知道少主人稱呼的由來,也知道梅姑。於是就在說話之時,他負在身後的手忽然掌心一張,大風卷起棄在地上的長弓,長弓入手之際,箭已在弦!

    弓箭是從鎮上的弓兵手中奪來的,箭上淬了毒,離弦之時捎著罡風,嗖地朝方才那棵老樹射去!

    眨眼間,箭從樹身穿過,留下一個手臂粗的洞,洞後無人,毒箭卻去勢未停,所經之處,穿樹之音猶如雷聲,木屑紛飛如同星墜!

    山林被一箭開出條路來,歪歪斜斜的樹後被逼出兩道人影,一男一女,正是那灰衫漢子和柳寡婦。

    侍衛們一見到人便縱身掠去,與二人纏鬥在了一起。

    拚殺聲響徹山林,元修立在暮青身邊沒動,依舊看著那樹。

    樹後傳來一陣怪笑,一張猙獰的麵孔隔著樹洞與元修對視著,梅姑撫掌讚道:“好!好!能覺察出我的蹤跡的人,很久沒有見到了,看來當今江湖上的後生也不全是草包。”

    暮青身不能動,看不到梅姑,心中卻不犯疑。梅婆婆等人沒回天選大陣,這些年來,一直在暗處跟著她。侍衛們起初毫無覺察,後來是因為神殿禦膳房總丟膳食,這頓丟隻雞,那頓丟隻鴨,禦廚起初以為是誰偷嘴,嚴厲盤問之下一無所獲,這才報告了殿監。

    殿監不敢拿小事擾她,就點了幾個殿值侍衛夜圍禦膳房,企圖抓住蟊賊,不料禦膳還是丟了,侍衛們連蟊賊的影子都沒見著。殿監這才驚覺此賊是個高手,慌忙將事情稟告了月殺。月殺命兩名神甲侍衛避在禦膳房暗處查察此賊,不料依舊是賊影未見,禦膳照丟。

    她得知怪事後命殿監清點了殿庫等要所,發現珍寶器物未有遺失。神殿宮殿閣樓一百一十八座,內藏奇珍異寶、禦藥典籍無數,遺失的卻隻有禦膳。

    一位來無影去無蹤的高人藏身神殿不為行刺、不為盜寶,隻為了偷吃禦膳?

    她心有了數,畢竟這世上能在神甲侍衛眼前盜走東西而不被察覺的高人沒多少,頓頓偷吃,連吃數月的古怪人就更少了。

    既然梅姑不願露麵,暮青也不說破,隻命禦膳房每日多備幾道例膳,並列下少了的膳食單子,十日一奏。三個月後,她閱過食單,勾了幾道常被偷吃的菜,命禦膳房多做這些菜,尤其是節慶的日子。

    就這著,禦膳房的吃食頓頓被偷,一直被偷了三年。

    可自她起駕離開神殿那日起,就再也察覺不到梅姑的蹤跡了。她猜測,儀仗沿途歇在驛館,梅姑應是混入了市井當中,但這隻是猜測,這位脾氣古怪的老人究竟有沒有跟上來、離儀仗多遠,她都一無所知。

    今夜,梅姑來得這快,著實在暮青的意料之外。這次先行出京是她和大哥密謀的,目的是為了借隱藏在朝中的逆黨之口將她的行蹤泄露給沈問玉等人,以便將大皇子的殘餘勢力一網打盡。這次奉旨行動的是虎賁軍,大圖的精銳騎軍,戰馬之精良,不輸邊塞馬匹。元修扮作虎賁軍入城,他本就善騎,坐騎又精良,出了城奔馳十餘也就一刻的時辰,暮青料想梅姑若在,定會跟上來,卻沒想到她會來得這快。

    拚殺聲正急,暮青的思緒卻飄遠了,回過神來時,心頭咯了一下太靜了。

    不是殺聲停了,那灰衫漢子和柳寡婦正與侍衛們纏鬥,靜的是元修和梅姑,二人隔著樹洞對望著,這久的時間,誰都沒動。

    忽然之間,林子起了風,暮青看不見那棵樹,卻覺察出了起於那方向的一絲微風,聽見了樹葉輕微的響動聲。

    梅姑毫無預兆的從樹後閃出,灰白的發和老袍在微風揚起,地上的樹葉乘風而聚,朝元修卷去。

    這些落葉都是元修方才用箭震落的,此刻聚起,鋪天蓋地,仿佛殘牆。

    元修在梅姑動時也跟著動了,他取箭開弓隻在眨眼之間,樹葉卷來時,箭已離弦。

    箭破樹牆如穿豆腐,輕而易舉地破洞而去,洞後卻猛然飛來一片老樹皮!

    那隻是一塊樹皮,卻有刀斧之力,與元修內力剛猛的一箭迎麵撞上,箭的去勢竟然一停,箭身哢嚓一聲從中爆裂成兩半,如同兩支長針般向左右射去,一支穿入樹身,一支朝混戰的人群而去。

    一個侍衛正與灰衫漢子廝殺,猛的驚覺身後有殺氣逼來,旋身欲避,卻怎敵得過元修和梅姑一同逼出的殺招?

    噗的一聲,半支長箭從侍衛後腰刺入,自腹前穿出,帶著一串血珠紮進了一塊山石中!

    侍衛悶聲跪倒,頭頂鐵環聲嘩啦啦一響,還沒來得及抬頭,大環刀已經落了下來。

    一顆人頭滾入山林深處,灰衫漢子踏住屍身躍起,揮著帶血的大刀與餘下的侍衛廝殺在了一起。

    樹葉已散,梅姑又不見了蹤跡。

    元修搭箭開弓,毫無遲疑,十餘箭後,林中樹木倒伏,風蕩塵揚,百步之內,無一完木。

    梅姑遠遠地蹲在一棵倒下的老樹樁上,把玩著一縷灰白的枯發,笑道:“了不起!年紀輕輕就有此內力,後生可畏。你要是活到我這把年紀,功力定比我深,可惜呀……我看你的氣色,似有心疾,怕是活不到我這把年紀。今夜你大動功力,少說折壽三載。”

    元修挽弓而立,靜默不語。

    梅姑問道:“小子,你是何人?為何要劫我家少主人?難得婆婆我惜才,你要是放了我家少主人,今夜興許我能放你活命。”

    元修抬了抬眉峰,眼底顯出一絲譏嘲,自報家門道:“晚輩,元修。”

    “……元?”梅姑一聽,目光頓時冷厲了起來,但讓她生出戾氣的似乎並不是元修這個當今天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是那個元姓。

    當年,武平侯一族因皇子黨爭獲罪,無為道長雖已出家,卻未能幸免,下令誅殺他的人正是元修的姑母元敏,而無為道長與軒轅聖女之女也因此為奴,流落江南,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元家小子,償命來!”梅姑猛地從樹樁上躍起,不再虛張聲勢,張開五指就朝元修的心口抓去!

    元修顯然知曉當年的恩怨,故而才在梅姑說出放他活命之言時露出了譏嘲的神色。

    生是元家人,乃他的宿命,曾經為之掙紮痛苦,而今已然無所畏懼。

    元修忽然棄弓擲箭,退至暮青身邊,說道:“借神兵一用!”

    話音未落,暮青便覺出袖甲一鬆,寒蠶冰絲已落入了元修手中!

    元修初馭神兵,卻像是個老手,腕力一放即運絲而出!月已西沉,殺勢太疾,星光根本照不出冰絲所在,梅姑僅憑感知殺氣在林中騰挪掠躍,數息之後,她移入混戰的人群中,五指如鷹爪,一手抓住一個侍衛就朝元修扔了過去。

    生死一瞬,元修收兵,一腳將扔在地上的長弓踢向侍衛。

    那侍衛被長弓砸中胸口,吐血飛退,撞上後麵的侍衛,二人連同長弓一同跌落在地。樹葉撲起,人群被星光樹影割得細碎,血沫子揚在半空尚未落下,一片樹葉忽然從中裂成了兩半。

    漫天樹葉當中,這片樹葉裂得無聲無息,沒人察覺,隻有梅姑耳廓一動,雙目猛張,飛指疾彈!

    這一彈,一縷真氣射出,灰衫漢子正與一個侍衛殺得你死我活,冷不丁遭那縷真氣捅住腰窩,身子猛然一斜。

    一斜之際,神兵穿過他的腋下,血花綻開,一條壯碩的手臂淩空飛起,在山林上空劃出一道血弧,手還握著一柄大環刀。

    “昆哥!”柳寡婦臉色煞白,急忙飛身接人。

    而就在梅姑分心救人之際,元修帶起暮青縱身而去,“撤!”

    柳寡婦接住人時,侍衛們已跟隨元修撤向官道。

    梅姑要追,剛運力而起,忽然仰身一折,幾縷灰發飄散在空中,但她落地之前仍彈指射出,遠處綻開兩道血花,兩名侍衛被震碎後心,吐血落下,其餘人上了官道,戰馬嘶鳴幾聲,馬蹄奔起,幾息的工夫就去得遠了。

    梅姑罵道:“元家小輩真是奸猾!”

    和她交手,元家小子一直沒有離開少主人身邊,對付那神兵需出厲招,她怕波及少主人,出手頗有顧忌,隻能把侍衛們扔出去,想迫使元家小子收兵,不料他隻是作勢收兵,借踢弓之舉隱藏了殺氣,將那神兵藏於弓下,稍偏寸毫,朝著趙昆去了。

    當時,侍衛、長弓、血沫、飛葉,所有的事物都擋著元家小子的視線,他竟能拿捏得準趙昆身處的位置。

    趙昆使的是大環刀,刀背有環,運刀而響,能擾敵耳目,也易暴露招法路數,非用刀高手不能駕馭。那元家小子定是憑聽聲辨位埋的殺招,這小子身在敵國遭遇強敵,竟還能如此鎮定,真是棘手!

    “嘖!”梅姑聽著遠去的馬蹄聲,怒從心頭起,遷怒步惜歡道,“麻煩死了!南興帝簡直昏聵!少主人身無內力,又使不出神兵一二分之力來,給她神兵作甚?!”

    “昆哥!”這時,柳寡婦為趙昆點穴止血不住,忙將毒綾當繩子緊緊地紮在了他的腋下。

    “麻煩死了!”梅姑又罵了一句,走到趙昆麵前將他點住,捏開他的下頜,不知往他嘴塞了什東西,趙昆吞了下去,臉色沒好看多少,血卻慢慢止住了。

    “多謝婆婆。”柳寡婦道。

    “待會兒我去追少主人,你們兩人不必跟來,設法聯絡我們散布在江湖中的那些老人,讓他們跟著我留下的記號來。”梅姑一貫不愛與人客氣,吩咐罷了就往石溝子鎮的方向望去。

    柳寡婦應聲時也往鎮子的方向望去,那邊蹄聲隆隆,正往這邊趕來。

    片刻後,一隊騎兵過岔路而未停,往元修撤走的方向馳去。一隊人馬則在官道上停下,往林子來了。

    林子的樹木倒了一片,山風將血腥氣送上了官道,想留意不到都難。元修不可能還在林子,月殺率人進來隻是想摸清林子出了何事,沒想到一進林子就看見了梅姑。

    林中有三具屍體和一條斷臂,現場像被一場颶風摧殘過似的,憑月殺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樹木因何兵器而折,手臂因何兵器而斷。

    月殺臉色蒼白,嘴角還掛著血跡,環顧了一眼林中情形後,對梅姑抱拳說道:“見過梅前輩,末將……”

    “我認得你。”梅姑打斷月殺,心頭怒氣未消,一並遷怒道,“你就是那個教了少主人三年,還沒教會她把那神兵運用自如的笨蛋侍衛。”

    月殺:“……”

    梅姑把手一伸,“笨蛋小子,把你的神兵交出來。”

    柳寡婦一愣,這才明白為何梅姑剛剛不立刻去追少主人,反倒說待會兒,原來是料到侍衛們會追來,在等神兵。

    月殺片刻也未遲疑,解下袖甲交給梅姑之後,把外袍一脫,將神甲也一並脫給了梅姑。

    元修內力剛猛,月殺硬生生接下那一箭,被震斷了手臂,受了內傷,神甲一脫,頭的衣衫已經濕透了,也不知他是怎從鎮子策馬追出來的。

    梅姑見月殺幹脆,臉色稍霽,說道:“就憑你們,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對手,別跟來添亂。”

    說話間,她躍至一棵樹下,憑指力在樹身上畫下了一個記號,“我這就去追少主人,沿途會留下記號,把你們能聯絡到的人都找來。記住,隻找你們的人,不要相信大圖的兵馬,不要擅自行動,誰給婆婆我添亂,我殺誰!”

    說罷,梅姑提著神兵神甲,灰雁般縱身而去。

    梅姑一去,月殺身旁的一個侍衛就問:“頭兒,真不知會大圖兵馬?”

    月殺盤膝坐下,冷冷地道:“用不著我們知會,主子被劫,虎賁軍自會稟知朝中,大圖兵馬必動。這種關頭,水越渾反倒越好,傳信我們跟隨儀仗的人,依令行事。”

    “是!”

    此刻,天剛四更。

    洛都朝廷已經忙碌了起來,大軍整裝,儀仗列隊,等待天明。

    天一亮,大圖就要送英睿皇後和南圖使節團回國。

    天一亮,北燕使節團也將要離開洛都,前往英州港登船回國。

    鎮國郡主府外,一輛華車慢慢悠悠地駛向洛都皇宮,這是郡主要進宮拜別姨母和皇兄。然而,伴駕之人雖是小安子和彩娥,車內的人卻不是暮青,而是香兒。

    大內,延福宮正殿。

    重重宮牆在夜色中恍若遠山,巫瑾立在大殿門口,姬瑤身穿嫁衣從後殿走來,鳳冠霞帔,竟是皇後嫁服。

    “準備好了?”巫瑾望著宮牆淡淡地問道。

    姬瑤沉默地走到巫瑾身邊,與他一同望著那道囚了她三年的宮牆。宮燈照著她的側臉,那精心描畫的眉眼像極了暮青。

    巫瑾轉頭看著妹妹的容顏,看了許久才說道:“很像,但你不可能騙得了他。”

    “那又如何?我們的目的是那箱西洋珍藥,藥能到手就行。”姬瑤嗤笑著道。

    巫瑾看著她,似乎想從那神情中尋找出一絲畏懼亦或怨恨,直到箭在弦上的這一刻,他依然不夠信任她。

    姬瑤看向巫瑾,譏諷道:“怎?這世上難道隻有兄長是娘親的孩兒,我不是?”

    巫瑾沒吭聲。

    姬瑤道:“或許我真不是吧……娘的心隻有兄長,兄長是她與心愛之人所生的孩兒,而我……”

    她看著宮牆,仿佛想起了鄂族的山,那是她兒時的記憶,“娘雖有止戰之功,可她一生二嫁,有違族法。我自曉事起就覺得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樣,他們當麵稱我殿下,背地卻多有輕視之言,好像我是汙穢之物,不該生於神族。我自幼立誌,要繼聖女之位,活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可娘痛恨神族,一心要廢神權……我起初以為,神族為止戰犧牲了她,她委身南圖皇帝,備受屈辱,故而對神族有恨,換作是我,我也會恨。可後來我才明白,她愛上了南圖天子,那顆要廢除神權的心,裝的是對神族的恨意、對南圖天子的情意,還有對愛子此生偉業的期許。”

    姬瑤看向巫瑾,宮燈的光將那像極了暮青的眉眼照得有些幽紅,“娘為兄長籌謀,二十年如一日,盼你回國即位,複大圖國業,成萬世之名,隻因你是她的愛子,因你自幼為質嚐盡屈辱,她便要把這世間人人渴求的帝位給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孩兒,她卻從沒問過我想要什,從不理會我誌在何處,隻因我的誌向會妨礙兄長複國稱帝,她便毫不猶豫地毀了我想走的那條路。同是脫胎於她的孩兒,何以厚此薄彼?我難道不該恨她嗎?”

    淚水滾滾而落,似兩行血淚一般,姬瑤望著庭中,極力地壓抑著情緒,“可是,就算我恨她,就算她殺了我爹,我看到她瘋了的那一刻,我還是……”

    姬瑤哽咽失聲,緩緩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大殿門口,抱著雙膝,埋首哭出了聲,“她畢竟是我娘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孤入敵營之勇,有為族止戰之謀,有與男兒爭權奪利之力……我也希望生而有為,死而留芳,希望不負此生,就像娘一樣……”

    所有的怨恨,源頭不過是憧憬。

    巫瑾看著埋頭嗚咽的妹妹,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紀,穿的卻不是公主嫁服,沒有駙馬來迎,等待她的隻有一駕車馬,一趟有去無回的凶險之旅。他在回國之前從未見過這個妹妹,相見時的形勢已是你死我活,他時常想,娘若能早生妹妹幾年,興許他能略盡兄長之責,不至於叫妹妹年幼時惶然無助,他們兄妹間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日日相見,卻難交心。

    “其實,娘是在意妹妹的。”巫瑾坐在了殿階上,坐在妹妹身旁,兒時沒機會盡的責任,在將要分離的這一天,終於有了機會,“正因為她深受神權之害,所以才不願你繼聖女之位,她不希望女兒步自己的後塵。她希望你受封公主,在洛都城中建府成婚,與駙馬生兒育女,恩愛白首。你是大圖公主,唯一的公主,上有娘親和兄長,你不必蹈入政爭,亦不會受人欺辱。”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姬瑤猛然抬起頭來,睜著一雙哭花了妝的眼睛瞪著巫瑾,“難道就因為我生是女子,就必須相夫教子,不得有誌,一生安於後宅嗎?娘從來沒問過我想不想過這種日子!”

    “是,娘沒問過你,即便問過,她大抵還是會為你安排公主的人生吧。”巫瑾笑了笑,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河,神情向往地道,“你可知道,我幼時隨娘親回到鄂族後,娘最常說起的便是洛都城的繁華?洛都的民風、四時、節慶、繁花……她那時被軟禁於都城的神殿內,其實並未逛過幾回街市,可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華,有她最美的記憶。她想把女兒家最好最美的日子給你,就像她想把男兒至高至偉的功業給我。”

    “……真的嗎?”姬瑤呆望著巫瑾,臉頰上掛著兩行胭脂淚。

    “真的。”巫瑾溫和地笑答,天上無月,他坐在妹妹身旁,雪袖隨風輕擺,仿佛上蒼賜予人間的一抹白月光。

    “可是我回不來了,我再也看不到洛都了。”熱淚從姬瑤眼中湧出,滾落臉頰,洗去了臉上的髒汙。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露出了怕的神色。

    “你能回來。”巫瑾道。

    這話無異於安慰,但姬瑤看起來並無反悔之意,隻是問道:“兄長不會讓我白死的,是嗎?我去之後,我們定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是嗎?”

    “你不會死。”巫瑾看著妹妹那張哭花的臉,忽然喚道,“來人!”

    話音落下,數名暗衛現了出來,跪下聽旨。

    “你們跟著公主,一旦有險,不惜代價,務必保護公主周全。”巫瑾對暗衛們說罷,又對姬瑤道,“一旦東西到手,為兄會立刻命大軍將妹妹追回,不惜兩國開戰,妹妹放心。”

    姬瑤聞言,眸中隱約生出希冀之光,卻一亮即滅。她看了眼暗衛們,理智尚存,“車轎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敗,對方不會對我有絲毫憐惜,若被逼急,很可能會殺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幾條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親日後就拜托哥哥了。”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哥哥,說罷,她已站起身來,望著天色平靜地道:“時辰將至,我去補妝。”

    “妹妹。”巫瑾卻忽然喚住姬瑤,姬瑤一回首就怔住了,隨即慌忙轉開了目光。

    巫瑾解開衣帶,寬去龍袍,將神甲脫下,朝姬瑤走了過去。

    姬瑤垂首避視,身僵如石,直到神甲披在了她身上。

    “妹妹穿上此甲,一旦有險,旁事勿理,保命為上,可記下了?”巫瑾邊說邊整了整神甲,最後囑咐,“萬一事敗,無需顧及我們所需之物,即便拿不到,也不值得無需用命去換。人在,比什都好。”

    姬瑤抬起頭來,淚水奪眶而出的一瞬,她的眼底似乎湧起了掙紮和遲疑的情緒,似幻似真,一綻即滅。

    “大哥。”她道,“對不住……”

    這一聲極輕,輕得像極了拂過大殿飛簷的風,被清脆的風鈴聲所遮。

    巫瑾微怔之時,姬瑤一頭撲進了他的懷。

    噗!

    匕首埋入胸口,血腥氣尚未溢出,殺氣便驚了殿外的侍衛。侍衛們疾電般掠入大殿,姬瑤拽住巫瑾便退進了內殿。

    宦值們驚叫著散開,待看清楚情形,無不呆在了當場。

    那匕首埋在巫瑾胸口,姬瑤每每移步,他都承受著剜心之痛,但他仍然強留著一分神智,手往胸口一摸,摸了一掌的心頭血,以血催蠱,剛要發動,姬瑤將那匕首狠狠一拔!

    血哧的冒出,巫瑾踉蹌一步,口吐鮮血。

    這時,一道紅影掠來,直逼姬瑤後心。姬瑤早有所料,提住巫瑾擋在身前,那紅影猛地收掌,生生將自己逼退了數步。

    “瑾兒!”景離痛呼,目光似燒得赤紅的利劍一般刺向姬瑤。

    姬瑤譏笑道:“瑾兒?你不喚他七郎了?”

    宦值們此時已退出內殿,侍衛們把守住了大殿門窗,禦林衛們已聞聲趕來護駕。姬瑤卻滿不在乎,眼中隻有複仇的快意,“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每當聽你喚他七郎,我就想起誰嗎?我想起我爹!”

    景離含淚怒斥:“殺你爹的人是我!你替父報仇,手刃為娘即可,何故兄?!”

    姬瑤聽見笑話一般大笑,“何故?為了讓你也嚐嚐痛失至親的滋味兒!”

    她描畫精致的妝容早已洇開,臉頰上像掛著兩行血淚,猙獰狠厲,“你知道我等今夜之機等了多久嗎?你和爹都說我隻圖銳意進取,不懂隱忍待時,那這回如何?說起來,這還得多謝娘親的教導,是你說我憑殺伐果敢隻能當一把上陣殺敵的刀,是你說我連做戲哄人的忍勁兒都沒有……這一回,這場戲,我演了三年,可還入眼?現在,娘覺得我是那用刀之人的料嗎?這把刀用在你兒子身上,你可痛?!”

    這一問,帶著內力,厲聲繞梁,似針穿耳!

    厲聲未絕,姬瑤忽然將巫瑾推向娘親,掌風一震,殿窗猛然敞開!

    巫瑾撲向娘親之時,衣袖一震,蠱王朝著姬瑤後心飛去。

    姬瑤飛身躍起,殿窗外早已布滿了弓衛,箭矢如蝗,她揮舞神甲一擋,踏上窗台,正要躍出,忽覺身後殺氣襲來。此時,窗外是刀林箭雨,她顧不得回頭,隻能揮動匕首一斬!

    一記盲斬,斬了個空,姬瑤的手背冷不防傳來奇痛,不用看都知道中了蠱王的招兒。她心下發狠,躍出殿窗之時一腳踢向一個侍衛的手腕,長刀揚向空中,姬瑤接住長刀,揮刀一斬!

    啪嗒一聲,一隻黑紫的斷手落在了地上。

    姬瑤以神甲為盾,殺出重圍,一路灑著血往北去了。

    那是冷宮的方向,圈禁著一人廢帝巫旻。

    ……

    殿外殺聲遠去,殿內傳出一道聲嘶力竭的喊聲:“瑾兒!瑾兒!快傳禦醫!傳禦醫!”

    宮侍們早傳禦醫去了,但禦醫尚未趕到。

    景離封住巫瑾的穴道,撕開他的衣襟,將侍衛長奉上的止血聖藥當漿糊往那血窟窿填。

    巫瑾動了動蒼白的唇,聲音弱不可聞,景離俯身細聽了一會兒,抬頭看向侍衛長他喚的是近侍。

    侍衛長急忙俯身聽旨,聽了許久,叩頭道:“微臣領旨!”

    說罷,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取下巫瑾隨身佩戴的龍佩,奉旨出了延福宮。

    “娘……”巫瑾又動了動唇,聲音依舊弱不可聞。

    景離卻看懂了,這一聲娘,她絕不會看錯。她再次俯身細聽,片刻之後,淚湧而出,她僵硬地直起身來,看向了守住殿門的侍衛們。

    這一眼,帶著滄桑與決絕,侍衛們尚未明白其中之意,忽見景離抬袖一拂!袖風帶著血腥氣撲麵而來,侍衛們被掃下殿階,尚未站穩,就聽的一聲,殿門關上,大風刮倒了角落的祥鳳銅燈,火燭燒著了華帳,火苗頃刻間竄起,照亮了宮侍們驚恐的麵容。

    “陛下!太後!”太監宮女們跪了下來,哭嚎聲像瘟疫般傳開。

    殿內卻傳來了悠揚的歌聲,“芳草亭,芙蓉波,魚兒遊遊到河坡。小船兒,嫩童兒,槳兒悠悠蕩水波。阿婆呼,阿娘呼,童兒童兒靠岸喲。晚霞照,炊煙升,童兒童兒歸家喲……”

    一曲鄂族的民間小調,唱的本是孩童撐船戲魚,阿婆阿娘喚其歸家的民間和樂之景,此時此刻,在熊熊的火光和滿園的哭聲中唱起,卻仿佛驚天的不祥之兆。

    大火封了殿門,景離哼著小調兒,那是愛子兒時,她夜哄他入睡的歌,是他遠赴盛京那天,她為他唱的歌。

    “娘錯了,娘害了你……”曲調兒轉悲,歌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哭聲。

    “娘……”巫瑾瞥了眼圍榻的方向。

    景離低頭看著愛子,火光將他的眉宇照得明潤如雪,他是上蒼送來世間的萬千嬰靈中至純至淨的一個,曆經屈辱磨難,內心卻始終保有著淨地。

    今夜無月,上蒼要將這月光般的孩子召回天庭了嗎?

    景離含淚而笑,她知道愛子欲為何事,卻並不阻止他。

    “好,娘帶你去。”她將愛子抱了起來,緩緩地走向圍榻,一邊走一邊呢喃道,“不管你想去哪兒,娘都帶你去,咱們母子再也不分開了……”

    延福宮內殿的圍榻是巫氏皇朝曆代太後召見皇後、公主時的坐榻,皇子、妃嬪請安隻能在外殿。但即便是居於此殿的曆代太後,知道榻腳埋有機關的也在極少數。

    榻腳以珍珠鋪飾,赤足其上,有舒筋解乏之效。

    景離將巫瑾放到榻上,扶著他坐穩。

    巫瑾已無餘力去低頭,幸知寶珠以星圖為列,而他這些年來時常在此侍奉湯藥,早對星圖序列默熟於心。他憑著感知踏上一顆不起眼的小珠,用盡此生餘力決絕地碾了下去!

    珠碎榻陷,歌聲複起,掩蓋了一聲驚天的玉碎之音。

    南興嘉康六年九月初八,四更末。

    大圖帝於洛都宮中遇刺,延福宮失火。

    大圖傳國玉璽碎!

    暮青被封了睡穴,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來時在一條船上。

    她躺在床上,還穿著那身白衣,但毫無意外,神甲、袖甲、麵具和隨身攜帶多年的解剖刀皆不在身邊。暮青沒急著起身,而是先審視了一眼身處的環境。

    床上的被褥雖新,但床鋪無帳無圍,床板硬實。船艙不大,漆色剝落,桌凳陳舊,空氣充斥著一股鹹腥味兒,艙外有吆喝聲。

    片刻之間,暮青心中便已有數她不在海上,而在江上,船是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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