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白血紅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蘭台校書郎 本章:第34章 雪白血紅

    薊城,風情與邯鄲有別。a29335828a4120a105a94114

    邯鄲風雅,雅在玲瓏女琴瑟琵琶,芙蓉姬綺繡綾紗,一城鶯歌,十長袖舞桃花。

    薊城,樂師指尖飛雷霆,舞者赤膊袒刀疤,歌者聲遏行雲響徹千丈之崖!

    壚外胡人衣冠匈奴馬,壚內狂人醉漢指天罵,姑娘吃著狗肉聽著歌恨不能重新投胎一把!

    做男人多好!要什淑嫻優雅?食腥啖肉飛唾沫,摩拳擦掌甩袖褡:爺爺,我要喝酒!

    你?喝酒?!一口就醉不能慣這毛病!

    老人家腸胃也老了,沒吃幾口就要去清腸,姑娘抬腿一溜就去壚間要酒。

    酒保嘿嘿一笑,眯起小眼另取一甕給她:“姑娘好秀氣,倒是該喝秀氣的酒呢!”

    姑娘接過來舔了一舔,噗!好辣!

    酒保笑她,說酒要大口喝,店的大漢都是仰頭灌的!

    姑娘就灌下一口,嗆得眼淚直流:難喝又難受,為什男人都喜歡喝酒呢?!

    因為喝了酒可以大哭大鬧耍酒瘋還一點都不害臊。

    眼冒金星的小姑娘撞到擊築的樂師跟前,托著桃花腮問:“我可以跟你學擊築嗎?”

    樂師擊彈自若視她無物,她卻毫不知趣地繼續自取其辱。

    “我得學個掙錢養命的手藝!這擊築挺好玩的,能教教我嗎?”

    樂師心無旁騖終於讓她覺出自己多餘得很,一個趔趄晃到了舞者跟前。

    “大哥哥,你練刀呢!長袖善舞!她們趙國是這跳的……”

    姑娘醉醺醺地學著邯鄲步,舞帶著劍招,劍招夾帶拳腳,頭重腳輕身子飄搖。

    舞者踏樂引刀,姑娘不通樂理隻懂躲刀,刀鋒來斂袖彎腰,刀鋒去抱酒仰頭一澆。

    舞刀人刀下生霹靂,狂醉兒醉中飛酒招。

    刀客收刀,酒仙醉倒,正應了歌中詞曰“吾有所愛兮雲之畔,下隔黃泉兮上絕青天”!

    無心一點得這情景交融,樂舞長歌贏下滿堂喝彩。

    一雙筷,五碗酒,歌者引吭,撥箸擊來宮商角徵羽,放聲歌盡歡愁苦樂悲。

    吾有劍兮龍之淵不得鳴兮隱深山

    吾有國兮濮之南不得歸兮二十年

    吾有友兮蓬蒿間草離離兮血殷殷

    吾有所愛兮雲之畔下隔黃泉兮上絕青天

    歸兮歸兮何所歸

    去兮去兮將何去

    風蕭蕭兮易水寒——

    最後半句戛然而止,因為“羽”聲那碗酒被爬上案的姑娘和著淚花灌下了肚。

    “這歌太悲了,不要唱了。還好我沒爹沒娘也沒國,不用嚐你受過的苦。”

    她打個酒嗝又捧一碗酒送到歌者眼前:“你也喝!爺爺說酒能消愁,還能忘憂!”

    “咦,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大哥哥!不對,他沒胡子,也沒你這老……他……”

    話沒說完人先趴下了,歌者趕緊接住碗。為了不浪費好酒,就澆上了姑娘的頭。

    一碗潑盡,沒醒。

    潑酒無用就換箸子敲,一下一下複一下,醉中人醉難醒,不速客卻不請自到。

    百餘位宮中近衛圍壚,一少年進壚問話:“荊軻先生何在?”

    刀客罷舞,問:“有何貴幹?”

    “太子殿下請荊軻先生一敘。”

    眾人都轉頭看向角落,方才唱歌的布衣人又端了一碗酒正欲往姑娘頭上澆。

    “今日無閑暇。”

    “我知先生無閑暇,故而親自來了。”

    一襲玄黑袍,一雙多愁眼,太子登門入室,霎時滿座跪倒。

    荊軻未跪也未抬頭,輕放碗,用竹箸撥落女孩鬢上的殘酒珠,卸下外衣披在她的肩。

    他望著窗外驚飛的雀兒,叮囑方才擊築的樂師:“漸離兄,這孩子是清白人家姑娘,別讓她落了歹人手。”

    樂師沒抬眼,兀自整理著築弦,淡然答一句:“你放心。”

    私事已畢,荊軻才轉頭見客:“太子親臨,那我便有閑暇了。”

    太子丹忽來又忽去,像是從未出現,隻是酒壚少了一個荊軻。

    少了他,樂師再無心擊築。

    姑娘仍在酣睡,高漸離也取了一碗酒要潑。

    “別潑了,我孫女,我帶她走。”

    高漸離打量老人,很不幸,雲遊客應該歸為歹人一類,那碗酒還是潑了下去。

    一碗又一碗,五碗酒澆上頭,姑娘依然被莊周先生留在夢逮蝴蝶。

    高漸離看向酒保,問:“哪隻手做下的孽?”

    “高先生,你說什呢?”

    酒保麵上陪笑,右手不由自主一縮,高漸離看向舞者:“三弟,教他規矩。”

    狗屠舉刀斬掉酒保一根指頭攆出酒壚,眾人拍手叫好,直呼宋意先生仗義。

    仗義的燕國男人當然也不會輕易地就讓不認識的老爺爺帶走不認識的小姑娘。

    “你看我跟我孫女長得多像?”

    喝酒的漢子們麵麵相覷,哪兒像?

    小姑娘鵝蛋臉櫻桃口,你一臉絡腮胡子能看見啥?

    老爺子年紀大了不想打架,退一步,跟到高漸離與荊軻住的地方,等。

    “我就住在附近,我那邊都能聽見你擊築,你怎還是不信呢?!”

    高漸離也並非全然不信,但隻要一點存疑就不能讓步,承諾大哥的事不能有半點差池。

    他把姑娘扔進屋,自己抱琴守在門前,老爺子就倚著柴門聽。

    鬧市有鬧市的樂,靜處有靜處的曲。

    蓬門蓽戶野樹疏林最宜高山流水,無須誰懂,隻要山知水知花知鳥知自己也知,便是極妙。

    琴聲悠悠地走,老人靜靜地聽,姑娘憨憨地睡,一直到夜幕落下,荊軻踏月而還。

    荊軻深深一鞠躬,誤會說清楚,老人抱著死豬一樣的孫女告辭。

    一片蒼鬆林尚未行盡便聞琴聲傳來,起調幽怨,轉調悲憤,弦外之音,曰恨曰痛曰快。

    老人抱了孫女坐在鬆下,閉目聽來,曲中盡是殺伐事,指尖撥來風雷聲。

    月到天心,鏗然一聲,曲終。

    “爺爺,這是什曲?”

    “爺爺不懂琴,改日你問問。”

    姑娘是個急性子,改日便是明日。

    陰雲落在枯枝梢,飛霜爬上小石橋,小姑娘蹦蹦跳跳過橋來就要叩門一敲!

    咦!門沒關?!

    透過門縫能見兩人還在睡覺,七歪八倒的酒壇,高漸離枕在琴弦,荊軻枕在高漸離的肩。

    上次闖秦王行邸被逮了,爺爺說別人家不能隨便進,姑娘就在橋畔折蘆葦捉飄絮,等。

    不一會兒,昨日舞者拎了狗肉來,見二人沒醒,躡手躡腳把肉放到廚下然後悄悄走了。

    又一會兒,天空再留不住沉甸甸的烏雲,鵝毛大雪落了下來。

    姑娘想著要不再改日,高漸離醒了。

    他輕起身給荊軻蓋了被才出來問門外的客人:“有事嗎?”

    少女道謝,奉上築弦。

    爺爺說漸離先生給她報了怨,她應該還恩。

    樂師本該送張琴,可惜請爺爺喝酒之後剩下的那點錢隻能抵一根弦。

    高漸離不客氣地收弦,更不客氣地送客:“若無它事,好走不送。”

    “請問先生,昨夜的琴曲叫什名?”

    “廣陵散。”

    “可有故事?”

    “沒有故事。”

    他麵若冰霜拒人千之外,少女隻好告辭,轉身便見得三駕車馬碌碌而來。

    車馬停定,主事人下得車來,恰是千金台上奪魁之人——術士盧生。

    “這可是荊軻先生住處?”

    “正是。”

    “我家主人有禮相贈,煩請通報先生。”

    “他宿醉未醒,不宜見客。”

    “既如此,我等不便驚擾。”

    盧生告辭,留下一車玉器金銀,一車流蘇紅帳,四個仆役奴婢。

    高漸離冷臉轉身,正好荊軻伸著懶腰出來。

    二人照麵,高漸離一句話不鹹不淡:“打發了,看著難受。”

    侍女掀簾請出帳中人,冰花捧露玉吐蕊,衣香鬢影抱琴來。

    飛雪漫天,白茫茫一片縞素,紅衣美人雪中欠身一禮:“琴姬見過荊軻先生。”

    這位姐姐音容……清河默默向橋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這癩?

    荊軻與美人隔橋對望眼目流轉,小姑娘夾在橋心恨不能化成一灘雪水算了。

    “琴夫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妾身不由己,先生也無須客套。”

    “夫人坦誠,荊軻也開門見山,請回吧。”

    “妾無處可回。”

    “我這更不是你的歸處。”

    “先生是在送妾上絕路。”

    “我才是身在絕路,夫人若想尋生路,還請回頭。”

    “我說過,我沒有回頭路!”

    話說到死處就再也無法說下去。

    “夫人自便!”

    主人閉門謝客,謝客前將橋上的小姑娘領進柴門。

    朔風嗚咽,紅衣人抱琴立雪,深寒透骨淚盈朱靨。

    一道蓬門,門外皓雪似飄絮,門內劍刃如白霜。

    荊軻想問清河一件事:他的最後一招,蓋聶先生是否有破解的方法?

    答案是:有,但也沒有。

    小姑娘被劍尖壓住心口,承影離荊軻喉頭還有兩寸。

    她胳膊太短根本不能發揮蓋聶爺爺那破陣一劍威力的四分之一。

    姑娘輸了,荊軻也輸了,唯一沒輸的還是千之外正在給媳婦翻土鋤地準備過冬的蓋聶。

    “我終究還是狂妄了。”

    “蓋聶爺爺說,‘劍之道在道不在劍’,你既用劍不用道,他也隻能以殺止殺。但終究不入道,也算不得解了你的招。”

    “識書識劍不識道,倒是可悲亦可笑!”

    這一聲長歎蕩進小姑娘耳朵翻起無限疑惑:一年前去往榆次,大哥哥是何等爽朗闊達,怎今天的荊軻先生卻是眉有愁眼有憂心還有疙瘩球?

    爺爺說人長大了都會有心事,小孩子最好不要亂猜也不要亂問。

    少女收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正要告辭,恍然瞥見一群白鴿咕嚕嚕地發著怨憤。

    咦?那足上細環?這不是良哥哥家的白鴿嗎?!

    姑娘還記得三年前那一夜飛霜,良哥哥一個人舞了半夜的劍喝了半夜的酒,然後醉倒棺前,那棺躺著良一母同胞的弟弟。

    有些人失落時需要人安慰,可爺爺說良哥哥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同情的眼淚。

    那夜別時沒留一句話,不知三年過去了,他的傷好了沒有。

    白鴿定然能穿越千山萬水回到他身邊,想來荊軻與良哥哥定然私交不錯,她便撒嬌央求:能否容我去信問個平安呢?

    得荊軻應允,她蹦蹦跳跳進房借筆墨,捂口捫心長聲一歎:天!

    從落地到現在,崽兒有三件事最重要:吃排第一,劍排第三,排第二的是,書。

    荊軻略有不同:嗜書如命,嗜劍如心,酒肉穿腸。百年後太史公修史不忘為他添一句:“荊軻雖遊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

    世人謂他是視死如歸之俠者,他卻自詡扶危救困之國士。

    汗青充棟書滿室,諸子百家四壁中,書側懸劍窗前設琴,想來書劍琴瑟倒是極瀟灑!

    “大哥哥,我能看你的書嗎?我不煩你,你就當我是個會喘氣的書架子!”

    這個問題的決定權不在荊軻自己,他用眼神向正在調弦的高漸離征求意見。

    高漸離沒有立刻回答,他接好姑娘贈的築弦試了一段音才輕輕點了個頭。

    清河暗自心歡,要是今日送的吃喝二字而不是這根弦,就要嗚呼哀哉了!

    書架子牆角一蹲就入神,躲在書架後麵不礙他們的眼,偶爾傳來翻書聲。

    荊軻伏案提筆,一封書寫了又燒,燒掉再寫,反反複複總無定數。

    高漸離籠了爐火給他暖著,坐到他身旁兀自調琴弄弦記譜。

    三個人一間屋,半點人聲也沒有,隻有書聲琴聲下筆聲,安靜得猶如窗外落雪。

    黃昏,狗屠歸來說要招呼二位兄弟喝酒吃肉,崽兒不好蹭飯便戀戀不舍地告辭。

    其實小貪吃很想三個大哥哥留她吃頓好肉,隻可惜三個大男人都不喜歡外人壞了雅興,毫不憐香地送客。

    橋這頭少女踏橋,橋那頭車馬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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