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失侶,悲鳴聞於九,鸞傾巢,烈火焚盡平原。
人失伴,失卻人間至歡!
老人悟得一個道理:孫女在,催命索債,孫女不在,長日難捱!
他又覺得不能跟強牛妥協,必須得等她自己麻溜滾回來不可。
為了堅定這一信念,他去博坊賺點吃穿用度的錢。
他殺了十一局梟,勝績直逼大半年前在此成名的聖手荊軻。
荊軻連勝十二局,直到遇見魯勾踐那個倚老賣老的老混蛋。
魯仲連也沒贏第十三局,棋行一半,他撥亂局麵揚長而去。
贏得再多有什用?連個喝彩捧錢的錢罐子都沒有。
他拎著錢去找二徒兒,千叮萬囑別提自己的名兒。
忌兒承下師命到行宮覲見,跟秦王這的——
“師父讓我來領清河,他讓我不要報他的名。”
忌兒是直白人,直白話省去很多周折。
秦王本還想問老人家為什不自己來,敘敘舊論點機也好啊!
老東西擺明了不想見他,他也隻得放了孩子完事。
蒙毅領命,正要去後宮放人,被王賁一把攔住——
“兄弟,幫個忙!”
蒙毅兩隻眼睛把王賁上下一掃,轉身回去跟秦王稟報,末了問:“陛下允否?”
那一刻王賁想拿刀把蒙毅騸了:這他媽是私事,大庭廣眾捅出來你傻不傻?!
傻呀!上至秦王,中至諸臣,下至閹宦都知道王將軍看上趙遷的媳婦了。
王翦老將軍恰巧在跟秦王商量兵將部署,聽完蒙毅稟奏,那老臉臊得紅一陣白一陣,好想找個地縫鑽一鑽。
秦王這才記起那日帶百官遊趙王宮,王賁跟趙遷像是結了八輩子仇。
“喲,缺女人你早啊!寡人賞你不就完了嗎?怎就看上有夫之婦了?有沒有出息啊?!”
王賁滿麵漲紅沒法解釋,脖子一梗就豁出去了——
“她好看。”
“下好看的姑娘多的是——”
“沒她好看。”
“趙高!”
趙高聰明地背了一條應景的律令:強掠女子為妻者,斬左趾並罰城旦。強占人妻者——
“該砍腳的是他媽趙遷!”
王賁查過狐奴身世,十三歲進宮,十四歲生娃,不是趙遷混蛋誰混蛋?
強娶強嫁秦王也幹過,不是別人老婆罷了,五十步笑百步一點都不好笑。
滅韓那會秦王把韓國公主賞了忌兒,這回滅趙還沒額外賞過王賁,正好賣個人情。
“那就不用蒙毅傳話了,你親自去吧,她要願意跟你,寡人就判給你。”
王賁笑得開花,半點都不恨蒙毅了,覺得沒私事隻有公事的蒙郎可愛得像親媽。
可惜,親媽也斷不了世間男女的糊塗賬。
狐奴死活不見他,哭著喊著不要他進屋。
依著王賁的性子,衝進去扛出來是最好的辦法。
可他不能這幹,旁邊站著蒙毅,房有秦王夫人,廊外還有太後。
除了狐奴自己出來,別無他法。
三道竹簾,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他沒有讀過華麗雅致的詩,隻能簡單直白地道破心事。
“跟我走吧,我歡喜你得很。”
清河偷偷撬簾露出腦袋瓜:呀!還以為是個溫柔人呢,原來是隻大莽虎啊!
慶都也悄悄掀開一角簾:咦?這就是王家少將軍啊?還是蒙家二叔好看!
她們還,不知糙漢溫柔必是情動於某,猛虎彎腰欲將薔薇細嗅。
奈何薔薇未開情竇。
“你幹什總來惹我?快走!快走呀!”
狐奴還不懂的事,殷奴懂。
她也曾有過一次機會,在情郎和主人之間作出選擇。
十幾年死水求生的滋味足夠提醒後人勿要重蹈覆轍。
“我不該多管閑事,可我得告訴你,這是你這輩子最後的生機。”
“生機?拋夫棄子,跟野男人走?”
“夫?他當你是妻,你當他是夫?”
矛頭指向趙遷,他杵在角落,扮演著最尷尬的角色。
臭男人上門搶女人,他再慫再沒種也不能當看不見。
“她是我孩子的母親,當然是我的妻。”
“放屁!”王賁火冒三丈:“邯鄲城哪個不知道你他媽喜歡男人!”
趙國上下全都知道,趙遷素來無行,好淫,淫的還是男色。
女人之於這種男人,作用隻有一個。
殷奴顫抖著問狐奴:“知道他為什要你嗎?”
狐奴不知道,甚至覺得無需知道,能得趙遷恩寵,是她的榮幸。
“他要兒子所以才要你!他永遠不可能做個稱職的丈夫!”
“可是……”
“可是什?誰給他生兒子都一樣!他就借你的肚子生個孩子,這孩子跟你沒關係,讓他自己養!好孩子,聽我,不要把一輩子浪費在一個廢物身上。”
“可他是……”
“他是什?他什都不是!他不是趙王了,他下半輩子連自由都沒有!”
“可他待我很好!”
“別傻了!女人要的好,他永遠給不了!”
狐奴太,就算已為人母,也不過是個女孩,未知情為何物。
殷奴失望地閉上雙眼,落下兩行淚,為狐奴,也為自己。
旁觀時清,入局則迷,她當年犯下的傻,就算重來也是一樣。
那時太年輕了,年輕得不知好賴,也不分輕重。
趙遷在掙紮,他度過情山欲海,能不知狐奴毀在自己手嗎?
他猶豫著抱過兒子,狠心下絕情話。
“我所愛者,唯有韓卿。我不該連累你,去吧。”
“狐奴不怕連累……”
“那就別連累我。”
“陛下……”
“我與韓卿不會有孩子,可是我們又想要孩子,所以他才把你送到我麵前。現在我跟他有孩子了,你還留在這做什?”
狐奴臉上掛滿淚花,伸手去拉趙遷衣袖。
“陛下不要狐奴了嗎?”
趙遷拂袖轉身:“留你還有何用?”
屋忽然陷入沉寂,隻有狐奴飲泣的聲音。
屋外,青雲閣主跟太後講了王賁挨打的事。
“那是幾個月前了,王翦將軍召我們觀刑。第一個受刑的就是這位將軍,是垂涎趙王的禦婢。王老將軍親自行的刑,二十幾鞭子,打得血肉模糊,看著都疼。我知道是為了讓我們安心呢,不過也打得太重了,那王將軍沒幹什大壞事,就多偷看了幾眼。”
太後不覺笑了:“這來,倒是真看上眼了。”
薑嘛當然還是老的辣,更何況這塊老薑嫩的時候就很辣。
太後起身到簾子跟前:“我就問問麵的姑娘兩個問題:趙遷夜跟你做夫妻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開心?這個王將軍剛才跟你話的時候,你有沒有臉紅?”
兩個問題直擊要害,第一問,問她對趙遷是否有情,第二問,問她對王賁是否有意。
答案很清楚,趙遷要她的時候甚至都不看她的臉,她記得的也隻有痛楚沒有愉悅。
對王賁,她總是在躲,不想見他是不想他見她憔悴難看的樣子。
狐奴不再哭泣,擦幹眼淚挽起頭,穿戴整齊地向著陽光走去。
一道簾,兩個人。
王賁看見她的眉眼,就連妊娠斑都在近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好看。
狐奴也能看見王賁,那個戲弄了她好多次卻從沒傷害過她的莽漢。
她微微抬手,或許出了這個門,真的會有另一片。
孩子哭了。
她停步,淚水滾了出來。
趙遷笨拙地哄著,這個時候孩子不該哭的,他也想成全。
這是他無能的一生,唯一能做的好事,可是孩子不聽話。
嬰兒放肆啼哭,似乎覺察到母親即將離去。
最終,母親放下手,垂下頭,臣服於命運。
“我想做雪的炭,不想做錦上的花,你還會遇見更好的花。”
希冀那間變作空歡喜,王賁伸手就要去拽她。
太後攔住:“男歡女愛與母子人倫,她選哪樣都沒錯。”
“可是……”
“我錯過,我對不起政兒。這姑娘想做個好母親,比我強。”
王賁猛然抬頭去看,不讓淚花掉下來。
“等孩子能離了你,我再去找你。”
王賁走了,頭也不回,臨走前下這句話。
太後、殷奴、青雲閣主包括趙遷全都哭了。
隻有清河和慶都倆二傻子不懂:怎就哭了,怎就走了,怎又不走了?
姊妹的分別沒這多蛾子,抱了一抱咬著耳朵了幾句悄悄話。
“看到海,給我來個信!”
“嗯!”
“見到娘,替我問聲好!”
“嗯!”
……
轉過宮牆,清河回頭望:慶都在招手,太後含著笑。
“你爺爺當年帶你走,是個明白人。好孩子,去吧。”
這是太後的臨別贈言,多少年後清河還記得她的容顏,皺紋和銀都掩蓋不了的毓秀風流,世間有多少人罵她笑她,若是真見過她,怕是罵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吧。
蒙毅領她轉過掖門來前殿,忌在偏殿等候,一同候著的還有趙國舊臣。
昌平君提議酌情啟用趙國舊臣,秦王就把重要官員召來,要親自把關。
他們還不知道秦王的意圖,個個埋頭深思,思量下一刻的命運。
這些人大氣不敢出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對麵坐著秦國影將軍。
雖然忌沒抬眼,雖然他一直在剝栗子,但是趙國人不約而同地覺得冷。
寒意不斷累積越來越濃,直到清河提著裙角進殿,一步三搖花枝亂顫。
一看見忌哥哥,笑得牙花子全抖在外麵,連跑帶跳撲了個虎崽跳山澗。
影將軍攢了半個時辰的威嚴全部掃地。
哥哥不好讓妹摔個狗啃泥,活該被撲個四腳朝。
蒙毅白眼上翻:果然不是秦王親生,活脫脫一隻瘋狗!
由於擔心瘋狗覲見時丟人現眼,蒙毅語重心長告誡再三。
“陛下召見時這放肆,秦法當斬!”
清河摸摸脖子癟癟嘴:“那你們的法要斬的人也太多了。”
蒙毅瞪她一眼準備回稟,北宮郎丞飛馬自鹹陽來。
二人同到正殿,郎中令蒙恬判了輕重緩急,先放北宮郎丞入見。
聽奏報時,秦王正在喝水,準備潤過喉再跟諸臣談笑風生。
還沒聽完北宮郎的話,他就噴了鄰近的尉繚一臉水花。
他大老婆跑了,帶著一眾楚國老婆和陪嫁嫁妝跑了。
“她想去哪兒?”
“是回楚國?”
“回楚國幹什?”
“要回去報仇。”
“你們怎不攔著呀?!”
“臣……臣也想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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