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雲王府,似乎不是這樣的。
這些年的韜光養晦,雲千秋自然是積蓄了不少暗中的棋子,而眼前這座整修了怕是不下三五遍的雲王府,但是那其中鏡花水月般的瓊樓,就已經不是富貴人家能夠相提並論的。
亭台樓閣,草木叢生,碧玉白磚鋪成的道上撒了一片的秋菊,也不隻是頑劣的孩童作為,還是那些閨中深袖的女子所為。
“他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早就趕來的幾人郎中皆是點頭應下,一個個噤若寒蟬生怕是惹惱了麵前的這個家夥一般,他們不敢抬起頭去多看這人一眼,也大概是生怕被後者給剜去了自己的雙眼。
看著溫濁隨同那幾人離去,雲嘲這才稍微的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望著眼前這些目色森然的雲家鐵騎,歉聲笑到。
“麻煩各位因為我一人受苦了,夜色已深各位還是早些得回去休息的好,莫不要因為我一人,傷了你們的精神。”
站在一側的熊蠻兒皺緊了眉頭才要開口,卻是看見雲嘲揮了揮手示意自己一聲,這才忍耐著沒有將心中的怒氣給發泄出來。
忠誠於一個人太簡單,但是再過忠誠的人,骨子也必定會流著隻屬於自己的桀驁。
“有魏三老爺爺帶路,你也早些的回去休息吧。”
老管家忽然的抖動了一下手指,提著的紙燈中光線交錯的晃動了起來。
熊蠻兒隻是安靜的站在了原地,沉默了許久之後方才沉默的點了點頭,他背過身去望著眼前這座陷入了死寂的白霜城,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像人們所的那般,人間仙境少有。
逃難的人越來越多,大部分是因為沉重的賦稅和徭役不得不背井離鄉。
這幾年雲千秋不曾再次踏足那皇宮殿閣,似乎是連他們也快要忘記了,那個已經蒼老起來的,但卻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但凡是光鮮亮麗的背後,都必定是用無數白骨堆積而成的葬地。
三十萬鐵騎橫掃中原,他們手上染著的血腥,他們腳下踩著的頭顱,他們背著的無數冤魂。
雲嘲頓了頓腳步,望了一眼道兩側種著果子,甜美的香味擴散在這個冰冷的秋夜,逐漸攀升上來的蕭瑟讓人不由的裹緊了衣衫,目色有些遲鈍的望向遠處的地方。
大概是記起了許多的事情,隻是那些果子早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了。
雲嘲隨手的摘下了一枚熟透了的漿果,放在鼻子邊嗅了嗅,忽然的笑了起來。
“這些年,雲王其實一直都惦念著您……”
魏三忍不住的歎了口氣,略顯蒼老的麵孔上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疲態,他很難在這人的麵前多那些無趣的話,畢竟他是自己從照看大的孩子,從呱呱墜地到習武學劍,哪個不是自己親眼望著的?
這些年,雲千秋悔恨的事情多的數不過來。
可有些事情,本就不是悔恨就能夠解決的。
“惦念我做什?”
雲嘲定定的道。
“當然是……”
魏三停下了邁開的腳步,昏黃的紙燈將他那張滿是皺紋的麵孔襯托的格外淒慘。
可他沒有繼續下去,隻是停在了那間亮著燈光的屋前。
手中的果子啃了一口,酸甜的味道沁入少年的喉間,他沉默的將口中的果子咽了下去,輕輕的揮了揮手。
魏三了然的點了點頭,轉過身去悄然的離開了這。
夜色陰沉的不像話,蕭瑟的秋風忽然就卷動了起來,伴隨著豆點大的雨水砸在了少年結實的肩膀上,他眨著眼一動不動的站在了雨幕,任憑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滑落了下來。
左手中的古劍緊握,右手中的果子被捏成一團。
也不知道是過了得多久,大概是並沒有過了多久的時間,雨水逐漸的大了起來,惹得那坐在桌前的人影忍不住的站起身來,他緩步的走到了門前,沉默的望了一眼搖曳不定的燭燈火光,忽然的拉開了麵前的門扇。
卷秋風,霧正濃。
淡薄的霧氣,蕭條的人影,抿著的嘴角像是刀鋒一樣,筆直的眉角似是他手中的那把古劍一般,尤其是那雙像極了他母親的眸子,明亮的像是一團燃燒在雨水中的火焰,讓人忍不住的想要多看幾眼。
雲千秋愣愣的站在了門前,衣衫被雨水很快的打濕。
“外麵下雨了,進屋來吧。”
誰的喉嚨哽咽了一下?
是他還是他?
雲嘲憎恨的低垂下眉毛,緩慢的鬆開了緊握的右手,他望向手中的果漿沒雨水衝淡,這才緩慢的邁開了腳步,一聲不吭的向前走了一步,一步,一步的。
幾日不見,他倒是又憔悴了一些。
雲千秋忍不住的心疼了起來,他想要衝過去抱緊這個流淌著自己血液的孩子,他甚至是不在乎自己需要去跪下求他喊自己一聲父親,血濃於水這種事情誰也改變不了,但那些可以改變的事情,就足夠將這些血濃於水變成無稽之談。
“這幾日你過得可還好?”
雲嘲麵無表情的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望著眼前的男子,看著他兩鬢上已有的幾分斑白,即便是他大半個人都已經融入了黑夜,可早就學會在黑夜中捕獵的自己,視線一直都是能夠如此。
看到該看到的,看不到不應該看到的。
“還好。”
意料之外的回答,卻又好似是預料之中。
雲千秋有些難以適應的搓了搓手,神色愧疚的側著身子站在門檻處,他安靜的等著少年邁出那一步去,可後者隻是沉默的反複打量著他,許久之後方才自嘲的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
雲千秋問道。
雲嘲答道。
“笑下可笑事,笑下可笑人。”
屋中熱酒已經盛滿,精致的水晶杯樽安置在書桌上,特意打掃出來的桌子上鋪著一卷造價不菲的古玩,看著那雲千秋擺弄著盤子有些烤焦了的鹿肉,雲嘲沉默的坐在他對麵的地方,也不在意自己的衣衫濕漉漉的黏在了身上。
酒是好酒,散發著醉人的香味。
可三番兩次被溫煮的酒,就多少的沒了那種醇香。
“要喝點嗎?”
雲嘲並不客氣的接過他手中的酒杯,卻隻是抿了一口之後便放了下來。
“不好喝嗎?這是府最好的桂花釀,已經封藏了差不多十個年頭了……我本來想著,今年在你娘親的祭日上再啟封的,真是沒想到還能夠見到你,當真是老爺待我雲千秋不薄了。”
少年繼續的沉默著,視線卻是掃了一眼桌上的糕點。
他撚了一顆並不算太大的紅棗,的咬了一口,卻忽然抬頭看到了雲千秋那期待的表情,心中猶豫了片刻之後,還是將手中那顆剔除了棗核的紅棗給咽了下去。
“你的時候總愛吃這些甜東西,你姐姐也驕縱你,所以這金絲大紅棗每年我都是要派人去南方運送一些回來,還有那些你喜歡吃的果子,我都是特意吩咐下人打點著的……”
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打翻,本正是興奮中的雲千秋卻是忽然的愣了下來,他默然不語的扶起了桌上的酒杯,縱橫著歲月痕跡的老臉上,無端的流下了兩行的淚水。
“雲鎮武已經死了,世間美味再好他也已經嚐不到的。”
雲嘲漠然的提起了那壺還未溫煮過的桂花酒,大口大口的灌入了喉嚨,酒水甜而不烈,倒是養胃的好東西。隻是這般的喝法實在是有些粗魯,喝的太多了必然是會傷身的。
可他不在乎,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好在乎的?
反倒是雲千秋咬著牙握緊了手指,麵色哀傷的別過頭去。
“我過了,如今的我不過是出山門的一個劍客,喚名雲嘲,你也不必因為他人而心聲如何的愧疚,至少在我看來也是沒必要的事情。”
可的永遠都要比做起來輕巧。
少年瞳孔深處的痛苦,誰又能夠看得到?
他也不過是隱藏的比別人要更深一些而已,這也是這些年他所學會的不多的東西。
“那日我……我……我若是心狠一下,三十萬鐵騎定然是能夠掃平那大離王朝,或許那樣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縱然是要我背負著滅君的罵名,我也不在乎了。”
雲千秋聲的著,倒是不像一個四十歲了的真正中年男子。
可他畢竟是沒有那做,無論是因為所謂的道義,還是為了他身後那些並不應該卷入其中的士兵們,他都沒有做出心中所想的那個選擇。
“我不恨你。”
雲嘲淡淡的道。
可雲千秋卻是哭的撕心裂肺一般,隻恨不得跪下去看著眼前這人,看著他那張沒有過多血色的麵孔,等著他一聲我恨你。
世間不恨的事情太少,哪怕隻是萍水相逢的人,都畢竟會因為大的事情而憎恨著,誰也躲避不了,誰也逃避不了。
“我隻是恨我生在王侯人家,若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也就罷了,縱然是食不果腹至少還能期盼著明日的朝陽和晚霞,衣著破爛也無妨,隻要是凍不死的就總會看到來年的深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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