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他，“你看見了什？”

    聽他的口氣，他似乎什都看見了。聖三一號在多佛的白色峭壁前下錨濺起巨大的水花；岸上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峭壁頂端，人人摩肩接踵，歡呼聲響徹際；國王被六個壯漢從船上抬到岸上，整整三腳不沾地；倫敦市長和商會成員穿了他們節日的盛裝在黑荒原恭候國王駕臨，和他一起進入城門；倫敦城牆明亮恍如錫安城，城門口豎立著兩尊巨大的人像；臉上塗著油彩背後插著翅膀的唱詩班男童在城門內列隊，用稚嫩的童聲合唱《英格蘭，為了勝利感謝上帝》；葡萄美酒從每一座噴泉噴湧而出，灑滿了大街巷；市民們在國王途徑的街道兩側歡呼雀躍，從窗戶高聲讚美上帝，巨幅的聖喬治旗從他們身下的窗框垂下；國王騎著他的灰馬走在最前，偶爾向歡呼的群眾頷首一笑，低眉斂目並不顯得驕傲；商會的代表向國王獻上盛滿金幣的大缸，國王從馬上俯身拾起一把金幣拋向空中，引發一陣爭搶和更加響亮的“佑吾王”；那些被俘的法蘭西貴族，被裝在塗黑的囚車中，沉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後，忍受市民的奚落；王室貴戚在西敏宮門口迎接國王，與他一同在西敏寺為勝利感謝上帝。

    “聽上去我好像錯過了整個世界呢！”格洛斯特公爵把臉埋在手，甕聲甕氣地道。他剛在加萊養好傷趕回英格蘭，這時離國王進入倫敦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冬去春來，倫敦再次變回了原先那座灰暗肮髒老鼠遍地的城市，汙濁的融雪流淌在卵石街道上，城門口的巨人和城中的裝飾早已消失得一幹二淨，甚至連國王本人都不在城中。

    “你沒錯過什啦！”克拉倫斯公爵安撫地拍拍弟弟的肩膀，語氣中含著難以掩飾的醋意，“至少你本人參加了阿金庫爾，我卻隻能在家看著亨利耀武揚威而歸，”他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我明明病得不重，他為什硬要把我送回來啊！結果我隻能跟他們一樣在倫敦迎接他，”他聳聳肩，“不過這總比我們的繼母好一點。漢弗萊，你真該看看她的表情！她不得不和我們一起迎接她的好兒子歸來。她的繼子亨利，走在隊列的最前，上帝眷顧的勝利者。她的親生兒子，士滿的亞瑟，跟在英格蘭人身後，是亨利的階下囚。”

    漢弗萊仍然沒有把手從臉上拿開：“他自找的，誰要他加入法國人，和亨利作對。”

    “是咯，”托馬斯附和道，在屋輕快地踱步，“起來，她自己還資助了亨利的遠征，簡直像個笑話。”

    “那也不是亨利的笑話，”漢弗萊強硬地道，把臉從掌心拔了出來，“起來，亨利跑到哪兒去了？你他不在城，也不在肯寧沃斯？”

    “他北上了，和約翰一起去約克朝聖，”托馬斯不加掩飾地打了個欠，“亨利這個人，還是這奇怪。他禁止他的詩人和樂師讚頌他的武功，要求他們把一切榮耀歸於上帝，他自己呢，要為勝利感謝布雷德靈頓的聖約翰在他和我主之間斡旋。”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

    “阿門。”漢弗萊應道。這徹頭徹尾是亨利的做派，托馬斯也許感到驚奇，但那大約隻是因為他對所有事情都一驚一乍，“你怎沒和他們一起去？”

    “國王命令我留下來等你啊，漢弗萊，”托馬斯做了個鬼臉，“我可是想你想得緊。你倒好，回來這久，隻知道亨利長亨利短，就沒見你問過一句我怎樣了，實在讓我這個哥哥很傷心。”

    漢弗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克製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那是因為我已經看到了，你活得挺好的啊！”

    “就這樣嗎，”托馬斯嘟噥道，“好吧，那就這樣吧，”他看上去有點鬱悶，踱到白塔的窄窗前哼起了調，聽上去像極了漢弗萊在路上已有耳聞的那首《阿金庫爾讚歌》。

    “…alighy gd he keeps ur king， his peple and all his ell-ishings…”

    漢弗萊聽見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什人一頭撞開了門，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幾乎是滾進了房間。

    “托馬斯，他們回來了！”

    “等一等，等一等，”托馬斯笑道，“別這著急，站穩了再話——啊，漢弗萊，你還認識詹姆斯吧！”

    “當然認識。”漢弗萊咧嘴笑道，被亨利在倫敦塔關了一年之後，蘇格蘭國王看上去沒什變化，身子似乎長了一些，但還是比他和托馬斯整整矮了一頭，一張娃娃臉還是笑嘻嘻的，看上去和當年與他們一起在溫莎對著拉丁語欲仙欲死的那個詹姆斯沒有任何區別，“怎了，詹姆斯，誰回來了？”

    “亨利他們回來了，”蘇格蘭國王道，“你們都沒有聽到號聲嗎？他現在大約已經走過草地了。你們該不會讓他跑到白塔來找你——”他話音未落，那兩個公爵已經從敞開的房門衝出去消失了，漢弗萊落在樓梯上的步子還有點僵硬。詹姆斯眨眨眼睛，也慢悠悠地離開了塔樓。

    他們衝下去得正及時，兩人氣喘籲籲地衝到樓梯底部時，恰好看見國王在大廳門口停住腳步，沃德頓為他解下淺灰色的披風。他抬起眼睛，視線越過托馬斯，微微一笑。

    “你回來了。”

    漢弗萊點點頭，有點手足無措，下意識地避開亨利明亮的褐色眼睛。

    “回……回來了。”

    亨利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一點。

    “我聽莫斯泰德你的傷口愈合得很好，沒有留下後遺症。”

    漢弗萊局促地點點頭，吞了一口口水，他感覺自己有點混亂，搞不清楚現在是哪個亨利在和他話：是言笑不羈的青年，莊重嚴肅的國王，還是那個新的亨利，在市井傳言中儼然半個聖人。但他下一秒就搞清楚了這個問題。

    “亨利……放手啦！你要把我肋骨折斷了！！！”

    亨利哈哈大笑，鬆開了他。大廳的人也在笑，被他的笑聲傳染。漢弗萊熟悉這種笑聲，他還依稀記得，很久以前這樣的笑聲時常在冷港響起，在觥籌間回蕩。

    “回來了就好，”亨利拍了拍他的胳膊，“我還擔心你不能再和我出征法蘭西了。”

    “你又要出征了嗎，亨利？”漢弗萊立刻問道。他早該想到的，否則亨利為什這快就回到倫敦了。

    “沒這快，”亨利皺起眉頭，“我的軍隊尚未聚集，我的大船還沒造好，我需要時間。更何況，現在也不是我出征的時候，”他嘲諷地笑了笑，“我們得準備著迎接貴客呢！”

    “是誰——”漢弗萊問道，沃克伯爵立刻給了他答案。他這才注意到亨利身後跟著的一串貴族們已經湧入大廳。

    “西吉斯蒙德皇帝，”沃克答道，“他似乎想促成英法休戰，讓我們三國合力解決教會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