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大雨夾雜著電閃雷鳴,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龍潭。
纏繞正屋外邊柱子上九條彩繪木塑蛟龍,好像被點睛,愈是晦暗時分,愈顯靈動,好像下一刻就要飛升在天。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劍仙徐君,雙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時切磋一場,各有裨益。
記得當年也是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邊的雨中,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有過一場問劍。
擁有四把本命飛劍的裴旻沒有下死手,殺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劍來得強烈。
裴旻曾以雨傘作劍,丟擲向一座蜃景城黃花觀,差點將陳平安戳了個透心涼,釘死在書牆上。
至於裴旻是否會借機躋身十四境,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的忌憚,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師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較意外。畢竟他跟鄒子,都是陸台的傳道人。
一想到曾經結伴遊曆桐葉洲江湖的陸台,陳平安便有些唏噓,雙方早年一別,好久不見了。
還記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帶幾分仙氣與鬼氣,增長了許多見聞和人心。
若無此鋪墊,後續的書簡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難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於愛惜印材,還能磨掉重刻。可要說一件瓷器破碎殆盡,市井匠人手藝再好,還能如何拚湊縫補?家鄉一座老瓷山,會說話嗎?不會的。
裴錢和郭竹酒來到三進院子,瞧見了正在吞雲吐霧的師父。
先前在猶夷峰,師娘寧姚私底下跟她們交待過,勸一勸你們師父,少抽點旱煙少喝酒。裴錢哪敢隨便答應,郭竹酒卻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包在自己身上。結果下了山,回到國師府這邊,郭竹酒就隻是在那頓宵夜桌上,原封不動說了一遍師娘的叮囑,師父一邊給她和裴錢夾菜,笑著說會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顧自給了個「優異」的察計評語,看得一旁裴錢沒話說,學都學不來。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笑道:「徐獬剛走,怪我,應該讓他跟你們閑聊幾句的。徐獬的劍術,並不駁雜,但是我猜同時擁有好幾種失傳已久的上古劍術,能夠讓劍修的煉氣,鑄造,磨劍,壓勝,殺敵,養劍一氣成,我總不好追著詢問什,你們是晚輩,徐獬暫時還是一介散仙,卻是可以不必太過講究這些道統傳授的忌諱,徐君大方,性格豪邁,行事瀟灑,說不定喝點小酒,一高興,就要主動傳授你們一兩種上乘劍術。」
如此說來,徐獬主動提及那門「斬首」劍術,既有讓他和白景小陌幫忙補全、提升劍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轉授給裴錢的意圖?
徐獬一直毫不掩飾自己對裴錢的欣賞,既有前輩對晚輩的青睞,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認可。
宗師「鄭錢」,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確實沒的說。估計要比什隱官、大驪國師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武夫,為何跟他如出一轍,如此痛恨蠻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開山大弟子,徐獬便覺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
郭竹酒躍躍欲試,「師父,話趕話了,我恰好有一種壓箱底的武藝絕學,勤學苦練多年,如今已經大成,幫忙掌掌眼?看看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差了幾步路?」
陳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師父,師姐,我這套劍術最適合雨天耍,要教你們曉得何謂名副其實的潑水不進,劍走如遊龍,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敵手,也預測不了我下一劍招,隻因為連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剛要跳躍到院子邊去,就被裴錢伸手環住脖子,拖拽回二進院落,說她們就不打攪師父想事情了。
原來側門那邊出現了容魚的身影,陳平安大為惋惜,郭竹酒這套瘋魔劍法,是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總要親眼看過才能確定。容魚走近這邊,笑道:「國師,我來的不是時候?」
陳平安笑道:「沒什。」
容魚說道:「剛剛收到大綬國師劉繞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經著手秘密動身趕赴蠻荒一事了,但是劉繞有一事相求,希望國師能夠幫忙在中土文廟那邊說說話,討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製關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護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遠遊,玉霄宮那邊已經答應了,說願意同行蠻荒。他們擔心自己開口,文廟未必答應,畢竟韓副教主對大綬的觀感實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請求被拒了,再讓宗主國大驪遞交第二封文書,有可能顯得陳國師太過強勢了,在文廟那邊惡了印象,還不如請國師直接與文廟對接此事。」
陳平安了一聲,笑道:「劉繞這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幫了忙,還要寫封感謝信給劉繞。」
容魚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再寫一道公文給文廟,說建議允許山君殷霓跟隨皇帝殷宓、國師劉繞同行蠻荒,書信的筆跡用大驪館閣體,寫完之後,你去書房自行提舉國師印蓋章、鈐印公文就是了。」
容魚猶豫道:「國師,於禮製不合。我不能擅自動用那方國師印,即便是國師看著,我也不能動它,必須是國師親手鈐印才符合規矩。」
陳平安擺擺手,「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魚隻是不肯,她眼神堅毅,堅持己見,「國師,這不是什可以便宜行事的細枝末節。」
陳平安隻好解釋道:「我即將重新修行,到時候就需要經常閉關,中五境,或者說是前三境,一境必須每有一境的重要閉關,到時候怎辦?國師府可以秘密錄檔此事,容魚,你每次提舉鈐印,就讓郭竹酒盯著,你們各自記錄每一道文書,我出關之後會比對勘合,確定無偏差無缺漏,當然我也會就此事書寫一份秘錄,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國師查帳。」
容魚神色複雜,默默點頭。
陳平安岔開話題,「容魚,你聽沒聽說過一樁殷氏開國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關。」
容魚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她很快說道:「據說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當時前朝京師人心鼓噪,喧言軍中欲立點檢為天子,奪取孤兒寡母的江山。太祖聞言憂心忡忡,返家與家人言語,詢問謠言洶洶,將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廚房,她以麵杖擊太祖,逐之曰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於懷,為何來家中恐怖婦人?」
陳平安笑道:「殷霓還是很有決斷的。」
容魚神色為難道:「國師,我當然也是女子,隻是也不能學她,慫恿國師篡位稱帝啊。」
陳平安拿煙杆指了指雨幕,再點了點她,沒好氣道:「大雨天說笑話是吧,你自己覺得冷不冷?」
容魚抿嘴笑眯起眼。
陳平安說道:「將大驪幾座寶庫的所有寶物都列個單子,大體上按照五行劃分,編訂出五本冊子,再單開一冊,掐尖,將最值錢的,都撥劃到這本冊子。我近期需要仔細查閱。」
容魚點頭道:「明天辰時初刻,一定將六本冊子準時放在國師桌上。」
陳平安建議道:「你也是純粹武夫,可以找裴錢切磋,我這開山大弟子,學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魚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天大的好事,與國師致謝,施了個萬福,再將話題轉回公務,「紫煙河金蘆府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按照容魚的說法,渡船校尉周貢,他在得到國師的授意之後,親自帶人在半天之內完成了三場審訊,一場在渡船,後邊兩場就在紫煙河金蘆府的祖師堂,「升堂」辦案。除了那個要跟國師問拳的金丹境武夫燕祐,還有當時幾位遠觀看戲的女修,以及金關祖師,還有紫煙河的幾位盟友,例如蘭婷等人,都已經給出各自的證詞,可以自證清白。
之後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雲山巡檢司,也都已經各自秉公回複,三方除了調閱抽取檔案,還秘密征詢過當地山水神靈和城隍爺。證實燕祐確實是腦子發熱,幕後並無人唆使,當真就隻是他想要在一位心儀女子那邊顯擺。
陳平安啞然失笑,多少劍仙豪俠,被情之一字,弄得暈頭轉向。魏晉如此,範大澈亦是如此。
容魚說道:「紫煙河之外的三個門派,各家祖師當然是虛驚一場,燕祐因禍得福,跟隨周貢來到京城,很快就會正式擔任帳內武秘書郎,因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邊軍慣例,官場起步不低,隻要通過一段時日的行走曆練,很快可以得到一個武勳虛銜。」
「不過根據禮、刑部傳來的諜報,得知自家祖師、掌門是是被大驪邊軍喊去問話,已經有十數位譜牒修士偷摸離開門派,生怕落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下場。估摸著這會兒他們已經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師堂跪著了。」
說到這,容魚歎了口氣,從老鶯湖引發的意遲巷和篪兒街變故,到長春宮這種寶瓶洲頂尖道場,再到紫煙河這類二流仙府,其實已經可以看出很多的問題了。不去動,好像歌舞升平,國祚千年,動了,隻要被人一撕開,全是粉飾太平的爛膿,鮮血淋漓。所幸來得及。
容魚既相信崔國師,也相信陳國師,更相信大驪王朝的底蘊,既相信關老爺子、沈老尚書他們這些懷揣著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還不曾走入朝廷中樞、疆臣之列的年輕人們,一定可以讓大驪朝從上到下,從到外,從軍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陳平安一般不太過問已有定論之事的細節,但是紫煙河一事,顯然比較上心,問道:「金蘆府祖師堂邊,就沒有幾個敢跟周校尉據理力爭的年輕人?」
容魚搖搖頭,「畢竟馮界、韋蕤這樣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為,其實並不多。」
陳平安說道:「一個人的心氣和眼界,也是一點一點養出來的,心計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曆練出來的,跟武夫喂拳差不多。」
「慢慢來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斬亂麻,撼大摧堅總要徐徐圖之。朝廷如何處置長春宮,是做給神誥宗、雲林薑氏這些大道場看的,而紫煙河這種實力的仙府,終究還是大多數,朝廷的耐心要適當好一點,反正也不怕他們誤會什,誤會邊見了血,更容易讓活人長記性。」
容魚點點頭,深以為然。
陳平安笑道:「聰明叢邊找呆漢,傻子堆尋聰明人,兩者都不容易。」
容魚認真思量國師這句話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塊地盤的聰明人動刀子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提醒道:「容魚,也不要覺得我說的每句話都有什深意,沒那誇張。」
容魚說道:「腦子總是越用越靈光的。」
陳平安打趣道:「這是我師兄和鄭先生的說話口氣。」
容魚也就難以接話了。
陳平安抽著旱煙,眯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
容魚順著國師的視線看了看,沒能瞧出什門道。
當年尚未成為大驪北嶽的披雲山北邊地界,有幾家仙府道場結盟,一元嬰三金丹,頗有聲勢。
驪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後,兵家阮邛接替齊靜春擔任坐鎮聖人,很快就有一撥仙師來試探阮邛的脾氣、或者說是大驪的底線了。
金光老祖這幾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師爺便帶著些嫡傳弟子,聯袂遊曆山河,違禁進入轄境,結果就被離開鐵匠鋪的阮邛去往雲海中,一口氣打殺了數位女修,為首婦人,頭簪金釵,她還是一座仙府的掌門。之後紫煙河金關祖師討饒了幾句,腦袋依舊被阮邛一手捏爆,當場肉身毀棄,魂魄遁入紫煙河,阮邛倒也沒有對其痛打落水狗,此後一個名叫蘭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場的開山祖師,仍是被飛劍捅穿頭顱。隻餘下一個最識趣的,跑得快,還算講點義氣,不忘提醒了蘭婷幾句阮邛飛劍的神通厲害之處,可惜蘭婷的最終下場,還不如金關祖師,她那祖師堂直接點燃了一盞本命燈。
兵家手段,違禁即罰,豈會跟你唧唧歪歪,講什人情,說什顏麵。
經此一役,不談大驪山上仙師們作何感想。
隻說曾經與阮聖人鬧過一點小誤會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當年真是命懸一線,虧得自己見風使舵,素有急智,補救及時。
別看陳靈均後來被嬉皮笑臉的陸掌教戲耍過幾次,也別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當中,屬於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師可是將阮聖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頁的。
當然,躲在自家山頭,偶爾與小米粒、白玄他們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陳靈均也敢給到阮邛一個「阮榜眼」的綽號。
青衣小童在猶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臉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給主桌阮邛敬了好幾次酒,
主動提及這檔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門,說了些阮聖人英雄蓋世之類的真心話,大舌頭說著酒話,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終於確定這廝不是說什風涼話之後,臉上也有了些笑意,確實,跟個小傻子何必一般見識。
何況,阮邛內心深處倒是覺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沒把門,事上有擔當,人傻膽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雲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雲。
更何況當時還有個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邊,踮起腳尖,一手攥著斜挎棉布包的繩子,一邊伸手擋在嘴邊,與他竊竊私語,說景清喝高了就這樣,阮聖人莫怪罪,也怪今兒婚宴的仙釀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著頭,笑著與小姑娘說理解,理解的,酒水還行,還行,小米粒喜歡就好。
聊著聊著,阮邛從落魄山右護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看出了一些她不好開口說的悄悄話。
阮邛便仰頭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算是與她道謝了。
也不知是感謝小姑娘曾經告訴某人的那些個山水故事,還是什。
幾乎一輩子從不與誰客套寒暄的阮邛,讓小米粒以後萬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會主持公道的。
當時一位伴郎轉頭看著一位伴娘,伴娘卻是笑容溫柔看著小米粒,她再與心細如發的阮邛點頭致意,阮邛也與寧姚點點頭,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這個小王八蛋,總是這幸運。
陳平安抽著旱煙,輕輕吐出煙霧,始終看著垂掛在天地間的那道雨幕,「不單單是看重周貢而已。之於紫煙河這個爛攤子,他是刀尖,之於整個大驪的中等仙府勢力,周貢跟燕祐,都是模山範水,是朝廷很好的一個參考。」
「此外,不光是大鯢溝一脈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風雪廟也會給予周貢最大的支持。」
容魚清楚風雪廟那邊對周貢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擔任掌律一脈的二把手。
已經是金丹境瓶頸的兵家修士周貢,作為風雪廟大鯢溝秦氏老祖的嫡傳弟子,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甚至不是躋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驪劍舟。擔任攻守兼備的大驪劍舟的「舟主」,自然要比專門用以運輸兵力的山嶽渡船的「船主」,更為吸引人心。
禮部董湖曾說按照軍功,校尉周貢當個一州副將,或是某個藩屬國擔任兵部尚書,都能勝任。自然是一種有分寸的溢美之詞,隻因為風雪廟和真武山,有許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驪邊軍和譜牒之間,選擇了前者。而兩座祖師堂多是象征性挽留一二,從無搬出的案例,讓黃眉仙他們為難,所以大驪朝廷總是要念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長春宮做客,當時鳴鏑渡停泊著二十餘艘軍方渡船,是國師府欽點的周貢這艘。
董湖這種公門修行成了精的老人,豈會心中沒數。
國師跟劉羨陽是什關係,龍泉劍宗跟風雪廟又是什淵源。
何況國師前不久以私人名義,與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樁買賣,禮部是要按規矩錄檔的。
陳平安其實還在猶豫,要不要單獨將劍舟、山嶽渡船從兵部,將一部分山上事務從禮部,分別剝離出來,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那簡單。
陳平安說道:「在猶夷峰那邊,我見過風雪廟掌律祖師,敬酒的時候,閑聊了幾句,她是還是很想要躋身玉璞的,隻是責無旁貸,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貢,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周貢的器重。因此周貢如果再過個幾十年,返山擔任掌律,也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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