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年來尋劍客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烽火戲諸侯 本章:第51章 三十年來尋劍客

    如今寶瓶洲的文人雅士,會讀道家的金丹詩,抄錄佛門的偈頌,欣賞山上的鏡花水月,看山下窮酸文人所寫的香豔……此外,可能還要比別洲人氏多出兩件趣事,便是傳閱某部精彩紛呈的山水遊記,香豔旖旎有之,千奇百怪亦有之,再就是說一個同鄉年輕人和那座劍氣長城的故事,畢竟遊記是杜撰的,後者卻是實錄,是真人的真有其事。

    陳平安?

    來自落魄山,走過劍氣長城的那位大驪新任國師?

    傅箏當然……不信!騙傻子。

    就算少女再懵懂,也不至於像水神王憲那樣孤陋寡聞到沒聽說流霞洲荊蒿的地步,她好歹是個立誌要當刑部頭等供奉的諜子……候補,平時翻看各類山水邸報是家常事,即便對方已經明白無誤地自報名號和山頭了,隻是打死她都不肯相信罷了。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那個倒行逆施的申府君,就算是個深藏不露的元嬰境,還不止,撐死了就是個圖謀遠大的玉璞,再白送它一個境界好了,是個仙人,又如何?哪值得一位大驪國師親自出馬?

    申府君當年被大驪邊軍的督戰官陣斬,死後化作厲鬼,不知怎的,修煉成鬼王,盤踞此地,它敢去找大驪的半點麻煩?躲還來不及。這些年鬼鬼祟祟,始終不敢大張旗鼓行事,不就是擔心被那中嶽巡檢司抓個正著,落個被隨手剪除的下場?

    虧得貌若童子的“某山祖師”,事先做好了一番鋪墊,否則她估計要笑掉大牙,拙劣至極的仙人跳,蒙騙到姑奶奶頭上啦?

    陳靈均樂得不行,不怪傅箏,設身處地,他也不信。

    就像……荊老神仙隨便拉來一個路邊修士,說是那位斬龍之人,陳靈均能信?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山主老爺,這趟微服私訪,身邊就沒有魏夜遊、晉神君作陪?”

    陳平安微笑道:“勞駕兩尊神君陪同,也算微服私訪?”

    陳靈均點頭道:“戲文邊都這安排的。”

    陳平安指了指陳靈均的那副陽神身外身,與少女介紹道:“他叫陳靈均,道號景清。”

    傅箏驚呆,顫聲道:“落魄山的那位景清老祖?!”

    就跟暗號似的,瞬間對上了!

    自從那場問禮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山上,眾說紛紜,落魄山的兩個“小不點”,有大神通。

    可惜那場慶典,正陽山施展了封禁手段,無法通過鏡花水月觀看落魄山一眾譜牒成員的容貌,市麵上也沒有流傳鏡花水月的拓片,據說偶有幾份曾經在仙家渡口出現,很快都給正陽山高價買去偷偷銷毀了。

    陳靈均一聽到“景清老祖”的稱呼,好像便笑不出來了,聽著像罵人。

    陳平安一招手,將陳靈均的真身拽到此地,陽神歸位,暗中護送兩位女子的出竅陰神也一並來到此身。

    陳靈均的真身本來正在豎耳傾聽狀,得意洋洋與鍾倩吹噓起來,“鍾大哥,聽見沒,在外邊,陳大爺我也是威名赫赫,響當當的一號神仙人物嘍,哈哈,以後回到山上,非要讓老廚子,還有魏夜遊與我說話的時候,放尊重點……”

    此刻青衣童子表情僵住,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你說你是陳平安,傅箏不敢相信,但要說偶然遇見了落魄山的景清祖師,她還能稍稍理解幾分,勉強能夠接受。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陳靈均跟在山主身邊,習慣性摔著袖子,皺著眉頭快速說道:“山主老爺,我先前跟兩位女修大致了解過底細,朝珠灘暫時收尾,可以不用著急處置,申府君那處道場邊,罕有好人,寥寥無幾,我也已記下他們的姓名和容貌特征。順便還知曉了幾個與申府君、狐娘娘暗通款曲的山水神靈,明明是朝廷封正的正神,偏要跟這些貨色同流合汙,更加可恨!我本想解決掉了申府君,搜集好罪證,辦成鐵案,不容他們狡辯,再去一一找他們的麻煩,就算把官司一路打到中嶽神君官署那邊,我也占理……”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頗有章法。”

    陳靈均咧嘴一笑,“總是想著山主老爺在這會怎做,我便有樣學樣,說實話,費心耗神極了。”

    少女走在青衫男子另外那邊,不敢與之並肩而行,稍稍落後一個身形。

    陳平安轉頭笑道:“傅姑娘年紀輕輕,就是洞府境,錢先生收了個好徒弟。”

    傅箏是如今雲霄王朝邊境,青髦派的譜牒修士,確實就像朝珠灘狐娘娘所說,是個名聲不顯的小門小派,若是在邱國這類藩屬小國,興許還能擺擺山上神仙的架子,在繼承了舊白霜王朝七八成疆土的雲霄王朝,就不夠看了。

    陳平安微微訝異,這個歲數的洞府境,傅箏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修道奇才了。

    舊白霜王朝境內,如今也有幾個道統不墜的大道場、仙府,就不按例與青髦派打個商量?

    傅箏神色拘謹說道:“陳……仙師,我能夠躋身洞府境,主要還是歸功於師父給我的那顆上品丹藥,誤打誤撞,運氣好。除了師父,其實門派掌門、祖師們,在我閉關之前,他們都不覺得能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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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髦派在她躋身洞府境之後,也賜下一件重寶作為賀禮,自知大限將至的錢公恩,又將兩件攻守兼備的靈器,不惜以消耗陽壽的代價,剝離出來,轉贈給了傅箏,最終被她僥幸大煉為本命物。故而傅箏手握三件上品靈器,才讓朝珠灘吃了個悶虧。金丹之下的鬥法廝殺,還是比較倚重法寶的。

    狐娘娘將她捉而不殺,選擇送給貪酒好色的申府君,估計也有讓後者人財兩得的想法,淫祠從申府君那邊換些更為實在的好處。

    陳平安散出一粒神識,迅速在心湖那艘仿製夜航船上邊某座城池翻檢一通,結果未能搜尋到“錢公恩”這個名字和相關內容,說道:“實屬抱歉,未曾聽說過你師父名諱,是我的過失。”

    “不過錢先生應該是隸屬於綠波亭。我想負責與你牽頭的諜子,多半是蔣冕的下屬。”

    前些年大驪綠波亭在南方,有三個負責人,如今升為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的李寶箴就是其中之一,不過他當時管轄寶瓶洲東南那片的諜報,舊白霜王朝不歸他管,不過以李寶箴的尿性,少不了一些暗中摻沙子的勾當。蔣冕卻是大驪邊軍出身,跟李寶箴這種半路出家的諜報頭目不同。

    “先前大驪京城舉辦了一場典禮,明麵上朝廷為保萬無一失,抽調了大驪地方、藩屬國和大瀆南邊的三批精銳,先後進京,當時蔣冕就帶了七個人,都是大驪安插在雲霄王朝境內、周邊的老諜子,資曆,經驗和戰功兼備。”

    聽到“蔣冕”這個名字,少女眼睛一亮,急匆匆說道:“對了對了,我師父生前經常提起過一個人物,從來不說姓名,隻說‘蔣頭兒’,每每提起,總是神采煥發,跟喝了酒似的,說最早就是蔣頭兒帶他入行的,半個師父半個上司的關係。我問師父他老人家,‘蔣頭兒’品秩如何,在大驪諜報機構邊,能坐第幾把交椅,師父總不肯與我多說半句。”

    陳靈均撓撓頭,這丫頭片子,也太不懂官場規矩和人情世故了。

    好在山主老爺不計較,繼續說道:“蔣冕他們進京,一來是收網,大規模清洗敵國諜子、死士,避免有人借機搗亂,防患於未然。二來相當於進京述職,所有人都需要在刑部勘磨司那邊過一道手續。第三就是論功行賞,按例升遷,重新分派任務,比如蔣冕他們七人,職務大半都有些變化。”

    傅箏認真記住這些聞所未聞的官場內幕,不過少女更多興趣,還是“蔣老兒”的官帽子大小,“蔣頭兒到了你們大驪京城,能跟多大的官談事情?刑部侍郎?尚書?”

    陳靈均無奈,小姑娘若是跟自家謝首席碰到了,估計她們會投緣。

    陳平安說道:“我們大驪朝有三個諜報機構,綠波亭隻是其中之一,蔣冕在綠波亭內部,排名……在前二十吧。綠波亭近些年來,名義上是一個叫晏皎然的人在管轄,不過具體事務歸國師府兩名女子處置,她們分別叫容魚和符箐,你將來大概可以與後者見麵,前提是你去到了齊渡,再往北,遊曆過了莒州,見過了真正的大驪風土,返回家鄉之後還願意當諜子。”

    傅箏好奇問道:“你見過蔣頭兒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沒有見過。”

    傅箏輕聲問道:“是蔣頭兒的官帽子太小,還是國師大人過於事務繁重?”

    陳平安說道:“兩者都有吧。”

    傅箏本以為“陳國師”會虛飾幾句,不曾想他給出的答案竟然如此坦誠。

    隻顧著傻樂的陳靈均心寬,一直沒有想到某個可大可小的症結。

    那就是對於傅箏而言,退還了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宋氏,終究是別國。

    那她一旦成為大驪的諜子,終究有賣國通敵之嫌,甚至都不是什嫌疑,而是事實。

    傅箏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她年紀小,對於那場慘烈至極的戰爭其實並無過深的感觸。隻是聽說當年蠻荒妖族登岸寶瓶洲,門派就散了,掌門和祖師們將那神主連同財庫一搬而空。從洛王宋睦住持的老龍城一役,到隨後大將軍蘇高山戰死沙場的南嶽一役,接連兩場大仗死戰,都不見自家門派半個人影,等到大戰落幕,青髦派這些仙府,一夜之間就返回故國家鄉,或在原址修繕道場,或擇地重續香火……好像那場戰事,全無影響,一場狼狽逃竄,反被渲染成一場下山曆練,紅塵煉心。

    傅箏對此頗不以為然,但是真正讓傅箏下定決心要當個諜子的,除了敬重師父之外,其實還有兩個不願與“外鄉人”提及的緣由。

    舊白霜王朝,國祚斷絕被歸結於失之以寬,新的雲霄王朝,在傅箏眼中顯然更為不堪,曾經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去邊疆藩鎮遊曆一番,親眼見到好些個參加過老龍城戰役的老卒,晚景淒涼不說,尤其不敢提及自己曾經以大驪邊軍的身份投身戰場,否則就會吃掛落,被排擠,飽受冷嘲熱諷。傅箏就曾親眼看到一幕場景,有個瘸腿老卒去縣衙討要一份被克扣的朝廷救濟銀兩,結果被那門房打了出去,摔倒在街上,那門房笑嘻嘻讓那老人不妨趁著還有幾年活頭,沿路乞討,一路朝北去,找大驪陪都兵部討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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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就是傅箏在山外的所見所聞,發現雲霄洪氏的所作所為,總是官樣文章做得漂亮至極,繡花枕頭一個,對於山上仙師總是以禮相待,好些個從北方遷入境內的門派,行事風格與那匪寇何異?依舊是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們的座上賓……若無大驪早年治理一洲山上的現成案例,估計誰也不覺有何問題,有了大驪作對比,好像便讓人裝傻自欺不成。

    傅箏猶豫過後,還是跟那個男人,還有身份確鑿無誤的景清祖師,大略說過了這些心事。

    “於道義、於人心而言,這是不對的。”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繼續說道:“於一家一姓的國事而言……就不好說了。”

    傅箏更加驚訝,聽他的意思,難道是說雲霄洪氏沒有做錯?

    陳平安也沒有跟她解釋更多,“若是撇開大驪國師身份不談,我並不建議傅箏補缺恩師錢公恩的位置,擔任大驪諜子。”

    傅箏徹底迷糊了。

    “大驪朝可以少一個叫傅箏的優秀諜子,但是一座急需移風換俗的青髦派,不能缺了一個捫心自問、絲毫無愧的未來地仙。”

    隨後那個青衫男人還說了一句古怪言語,“除非徹底遺忘,自欺欺人,否則心路之上的某個窟窿、大坑,要以更大的神性去填補,要用更多的人性去彌補,這個不斷填充無底洞的過程,會讓我們……有些難熬。”

    傅箏疑惑道:“怎辦呢?”

    陳平安笑道:“熬過去啊。”

    傅箏嘿了一聲,逐漸確定身邊這個男人,必定不是大驪國師陳平安了!

    隻因為她的師父說過一句類似官箴的話,說小官生怕你不知道他在想什,大官最怕你猜到他在想什。

    陳平安說道:“傅姑娘可以繼續往北遊曆了,那條浩浩蕩蕩的大瀆之水,莒州,都去看看。眼界開闊了,心境為之一寬,說不定許多打破腦袋都想不通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反是答案。”

    傅箏點點頭。當不當諜子,先拋之腦後,為自己、也幫師父他老人家去看看異鄉、故鄉風景。

    陳平安笑道:“萍水相逢,無所饋贈,隻有一句臨別贈語,送給傅姑娘,‘內存正氣,邪不可幹’。”

    傅箏咧嘴笑著,拱手道:“那我可就真當你是陳國師了啊。”

    雙手籠袖的男子忍住笑,點頭道:“反正在大瀆以南,假冒陳平安也不犯法。”

    傅箏突然說道:“那我去看過大瀆就返回家鄉,暫時不去莒州。”

    陳平安問道:“為何?”

    傅箏說道:“也不想去到了莒州,在心與師父說句‘果然很窮’的混賬話,想著晚幾年再去,等到莒州有了變化,不但聖人豪傑遊俠早就有了,大街上到處都是腰纏萬貫的富家翁,家境殷實,啥都有了,再在心與師父說道說道,就當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那我就給關翳然、黃眉仙和章闔他們幾個多加點擔子,下次就由我親自負責他們的察計評語。”

    少女是個較真的,問道:“誰?”

    陳平安解釋道:“他們三個分別是新任刺史,莒州將軍和莒州學政。”

    傅箏眼神明亮,熠熠光彩,聽聽,這口氣,這神態,隨口聊起這些大驪朝的封疆大吏,就跟自個兒平日聊個縣衙胥吏似的,牛氣啊。所以少女厚著臉皮試探性說道:“順便也與那個蔣頭兒說說我唄。比如聊起朝珠灘一事,隻說我俠肝義膽、獨闖賊窟的事跡,可別提及被人拘拿的糗事。”

    陳平安忍俊不禁,一並應承下來,“好說。”

    傅箏滿臉漲紅,鼓足勇氣,問了個很大膽的問題,“陳國師,冒昧問一句,寧劍仙漂亮?!”

    陳平安沉默片刻,認真思量,微笑道:“世間所有美好的文字詞匯,不足以形容她在我心中的形象。”

    陳靈均佩服不已,小姑娘膽子真大,臉皮不薄,不去落魄山有點可惜了。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童子的腦袋,笑道:“繼續走你的江湖,不要半途而廢。”

    陳靈均搓手嘿嘿道:“山主老爺,裴錢都來了啊,哪輪得到我抖摟威風。”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語氣溫和說道:“就當我們全不存在,心無旁騖,獨自前行,仿佛天地間暫時隻有一個道號景清的修道之士,在有限的疆域和光陰之內,使勁瞪大眼睛,明辨是非,小心翼翼分善惡,定規矩。”

    “做好這一切之後,再去桌上喝酒,跟朋友吹牛皮,還可以跟最想要說話的人,報個平安。”

    “你上山,再下山,未來返山,腳下的道路,都是一條大瀆。”

    一直耐心聽著山主老爺的金玉良言,陳靈均下意識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眼神呆滯,“啊?”

    傅箏漸行漸遠,少女心情激蕩不已,略微穩住心緒之後,心中想著,他好像與那部遊記所寫的“主人公少年”,判若兩人,完全不沾邊嘛,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

    陳靈均眺望遠方,使勁一摔袖子,“山主老爺,我趕過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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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說道:“去吧。”

    ————

    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皺著兩條疏淡的眉頭,騎在裴錢的脖子上,感歎道:“敵軍這排場,點兵點將,浩浩蕩蕩,黃風老祖見了都要自歎不如。”

    裴錢點頭附和道:“黃庭國吳懿的紫陽府,同樣好講排場,比起這個申府君,同樣略遜一籌。”

    昔年在啞巴湖附近耀武揚威的黃風老祖,大概就是小米粒心目中首屈一指的“大妖魔”。

    裴錢小時候跟隨陳平安一起遊曆紫陽府,她也曾無比豔羨吳懿的開山祖師氣派,烏泱泱的人,一起跪倒在地,使勁磕頭口呼祖師……把小黑炭眼饞得不行。

    小米粒的下巴擱放在裴錢的丸子頭發髻上邊,期待不已,“裴錢姐姐,接下來跟我們一起遊曆?”

    裴錢本來是打算往北遊曆的,再走一趟北俱蘆洲,跟師弟鄧劍枰約好了見麵的日期、地點,

    思來想去,還是掛念小米粒,就撥轉馬頭,過了大瀆,一直往南走。期間帶著那匹名為渠黃的駿馬,一起乘坐渡船,故意覆了一張老廚子打造的麵皮,免得受“鄭宗師”聲名所累,免不了要跟陌生人客套寒暄,若是講求一個處處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她也覺煩人,如果言語不周,不小心冷落了誰,又會被人腹誹落魄山的門風,說她架子大。

    裴錢一手牽馬,一手敲擊腰間刀柄,搖搖頭,“跟鄧師弟約好了在北俱蘆洲碰頭,他那兩個弟子,先跟我一起遊曆北俱蘆洲。”

    裴錢所謂的鄧師弟,也就是鄧劍枰,先前在桐葉洲那邊得償所願,拜了陳平安為師父,但有意思的事情,是鄧劍枰不光帶藝投師,他還是帶徒投師的。

    鄧劍枰性格執拗,打定主意這輩子隻收取兩名弟子,恰好一個當開門弟子,一個作關門弟子。如今這雙市井出身的少年少女,就在鄧劍枰姐姐姐夫開辟出來的道場修行,資質一般,好在老實本分,能吃苦。

    鄧劍枰沒有急於讓他們趕來寶瓶洲“認祖歸宗”。

    鄧劍枰之所以勞駕裴師姐帶倆師侄走這趟江湖,目的明確,想法簡單,那倆孩子能不能去落魄山,有無資格“拜見師公”,能不能成為陳平安的再傳弟子,不是他們身為鄧劍枰的親傳弟子所能決定,還得看自家心性。

    天上掉下來個師公,也得他們自己接得住這份福緣才行。

    若是勘驗過了,裴師姐覺得他們心性不堪大用,那就老老實實待在道場修煉,休想與霽色峰祖師堂有任何牽連。

    某種程度上,性情孤僻的鄧劍枰與那程虔頗為相似,最重師道尊嚴,都會苛求一種“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的德位相配。對於“道義”二字,劍修鄧劍枰一向看得比性命還重。

    裴錢倒是沒有故意刁難鄧劍枰倆弟子的想法,隻因為她自己就是一路犯錯過來的,別的不說,對待“錯誤”的耐心總會好些。

    裴錢想著他們見了自己,總該喊一聲“裴師伯”,便覺有趣。

    小米粒笑哈哈道:“鄧劍仙,還有他的姐姐、姐夫,跟我都是老鄉唉。”

    故鄉人多些出息,總是臉麵有光的好事。

    裴錢點點頭,鄧師弟的姐姐,就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的繡娘,武學宗師,真名鄧劍翹。姐夫黃希也不是俗人。

    裴錢想起一事,笑道:“記得小時候,你每次說跟我師父一起聯手打殺了黃風老祖,我總是拆台,說你扯謊,往臉上貼金。”

    小米粒咧嘴笑道:“你又沒說錯,本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行徑,被當麵戳穿了便惱羞成怒啊,扯謊次數一多,誰不煩。”

    那會兒倆朋友總是為此鬧別扭,經常半天不說話,故意在路上相遇,再故意偏不與你言語。

    裴錢說道:“我私底下問過師父,他說你沒扯謊,甚至詳細講述了你們是怎並肩作戰,與那黃沙老祖鬥法,險之又險勝而殺之,跌宕起伏,師父說若是用文字記錄此事,沒個七八百字,無法描繪其精彩。”

    小米粒撓撓臉,尷尬道:“山主咋個回事嘛,怎的跟我一般幼稚。”

    裴錢笑道:“還說某人站在籮筐,拿他的腦袋當木魚敲……”

    小米粒立即伸手捂住裴錢的嘴巴,“天地良心,家言信不得,稗官野史信不得……”

    陳清流到此沒什企圖,無非是想要親眼看一看好酒友的“走瀆”。

    薑赦和五言,這雙道侶其實一直在寶瓶洲慢悠悠閑逛,此次當然是衝著裴錢來的,夫婦二人都不敢靠近她,隻能遠觀,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至於陳平安,既是想要看一看小米粒他們如何遊山玩水,也會擔心裴錢跟薑赦他們起了衝突。

    如此一來,就害得流霞洲的一洲道主都隻能在涼亭站著,沒有落座的資格了。

    荊蒿有自知之明,涼亭不大,剩下的空位,必須是預留給陳劍仙的。

    陳清流笑問道:“薑道友,如今置身於這處戰場遺址,真計較起來,該誰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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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了一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好問題,真可謂刻薄到了極點。

    共斬薑赦,三人分贓。

    如今“兵家”這座廟子,其實已經分裂了,中土武廟自然還占據著名義上的兵家祖庭,但是吳霜降他們幾個無異於另起爐灶,所以如果現在陳平安造訪類似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道場,就有趣了。

    荊蒿再次眼皮子打顫,故意往傷口撒鹽,不好吧?對方畢竟是薑赦,人間兵家初祖!

    萬年刑罰期限結束,重新出山,就被三人聯手共斬,便是天大的笑話了?

    如今立起一杆大纛與那白玉京對峙的歲除宮吳霜降,是什好惹的角色?

    還是說鄭居中好惹?

    最年輕的陳平安,更是做成了那樁“天地通”。

    隻說荊蒿的一位山上好友,親眼見證此事,一連用了七八個成語評價此事,驚世駭俗,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歎為觀止,心神往之……最終以“受我一拜”收尾,當真朝那天地通的方向拜了一拜。

    薑赦沒好氣道:“反正不是你說了算。”

    陳清流點頭道:“武夫從來不會輸拳。”

    荊蒿其實很想離開這座涼亭,一旦青主前輩跟薑赦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像他這種不算太弱、卻也強不到哪去的半桶水飛升,估計連個陪襯都算不上。荊蒿看了眼始終被蒙在鼓的水神王憲,眼界小也有眼界小的好處,聽天書呢,哪有命懸一線的覺悟。

    薑赦嘿了一聲,“那就讓我領教領教你那兩把本命飛劍的厲害。”

    五言立即給了他一手肘,提醒他注意言行舉止。

    想到裴錢就在那邊,薑赦隻好作罷。也對,總不能每次碰頭,給她的印象都是在問拳。

    陳清流擺擺手,也給了個台階,“你我本就是一路人,不做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薑赦嗤笑道:“怎就一路人了。”

    陳清流說道:“心有掛礙,色厲內荏。”

    一座山巔涼亭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荊蒿一根心弦緊繃到了極點,隨時準備施展遁法。

    若是猶有餘力的話,便順手拽著水神王憲一起走脫。他娘的,老小子以後多看幾份山水邸報!

    不知為何,最重臉麵的薑赦,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了點頭,神色和緩起來,雙臂環胸,斜倚欄幹,望向戰場遺址那邊,眼神溫柔,好像整座天地都是她的陪襯,都想拿來作為她未來的嫁妝。

    荊蒿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隨便探究,生怕道心一動,便被薑赦敏銳察覺,白白挨頓痛揍。

    舊水神王憲,既不曾聽聞流霞洲青宮太保的道號,也不知這幾位尾隨荊老神仙而來的山上人物,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過單憑荊老神仙那一手拍掌作黿鼓三通的山巔手段,王憲就曉得這幾位,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極有可能是某洲屈指可數的存在,位於浩然西北的那座流霞洲?

    陳清流主動伸手邀請道:“水神王憲,大大方方陪我們一起坐著聊。”

    王憲又不是個缺心眼的,當然連連婉拒。德高望重且術法通玄的荊老神仙都還站著呢,自己沒道理占恩人的便宜。

    一向以行事跋扈著稱於世的陳清流竟然也不惱,微笑道:“山嶽有高下,流水分長短,一顆粹然道心,總是平起平坐的。”

    王憲不敢頂嘴,其實很想實誠說上一句,小小水神何來道心一說。

    陳清流在王憲這邊,脾氣出奇好,好到讓荊蒿都有些莫名其妙了,見王憲不肯坐下閑聊,便由著他去,怎自在怎來,陳清流好像隻是有感而發,輕輕一拍膝蓋,“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間豈不是神仙。”

    陳清流說道:“先前作為,不像荊蒿。”

    荊蒿低頭拱手道:“晚輩心意微動,隨性為之,略盡綿薄之力,不敢貪功。”

    陳清流不置可否,問道:“既然是流霞洲的扛把子,想好怎跟陳劍仙解釋劉老成一事了?”

    荊蒿麵有難色,前不久劉老成被劉蛻誘惑以“飛升”,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閉關。

    好像還將書簡湖真境宗給席卷一空,家賊難防,估計玉圭宗祖師堂早已吵翻天了。

    劉蛻這一手抖摟得相當漂亮,甩長竿放長線釣大魚,魚餌便是“長生”二字,輕輕鬆鬆就成功將劉老成這尾大魚拖拽上岸了。

    隻是荊蒿本以為這種山上恩怨,與青宮山無涉。落魄山要找也是找劉蛻和天謠鄉的麻煩。

    可既然青主前輩都這提點了,想必肯定有深意,是自己遺漏掉了某個關鍵環節?

    陳清流斜眼荊蒿,“何必擺出一副吃了屎的表情。出了流霞洲,也沒幾個人認得‘荊蒿’是誰,窩橫又橫不過天隅洞天的晚輩。”

    荊蒿不敢反駁。

    其實荊蒿也是老謀深算之輩,否則也無法壓得天隅洞天那雙狗男女長達千年之久,迫使蜀南鳶時至今日才偷摸成為一位新飛升。在那流霞洲,何等積威深重,隻是在這座涼亭,碰到了陳清流他們幾個,荊蒿才顯得窘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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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在扶搖洲,陳平安和那幾位從避暑行宮出來的年輕劍修,就曾領略過這位流霞洲道主的氣概,逛蕩別洲,就像上宗祖師巡視一塊下宗地盤似的。

    隻說劉蛻的那座白瓷洞天位於流霞洲,與荊蒿卻是較為投緣的好友,雖說算不上托付性命的莫逆之交,但是也曾一起秘密做成幾樁買賣,隻說劉蛻曾經公開揚言要當蜀中暑的爹,就曉得劉蛻的大致脾氣,以及他與天隅洞天的關係好壞了。

    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候補之一,也是蜀南鳶的獨子,是劍修,去了五彩天下曆練。

    陳清流說道:“荊蒿,你如果做事還是老習慣,決然鬥不過倪塘和蜀南鳶的,你落敗了,不打緊,守不住青宮山,我總不能再將你打殺一遍。山上鬥法動輒身死道消,挫骨揚飛,以倪塘的心性,可不會留下一副棺材讓你躺著。”

    蜀南鳶的道侶,倪塘便是幫助他占據天隅洞天的最大功臣。

    山上的高齡女修有了子嗣,往往被戲稱為老蚌懷珠。

    荊蒿小心翼翼說道:“青主前輩,我一直不敢小覷倪塘,對她提防已久。”

    荊蒿看不太起蜀南鳶,卻不敢小覷這位心機深沉、手腕高超的婦人,當真是個為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狠人,最能豁得出臉皮。劉蛻私底下與荊蒿說起過一件密事,說那倪塘曾經找到過自己,暗示劉蛻她願意自薦枕席,隻求珠胎暗結,將來她與劉蛻的私生子,便可以同時擁有天隅、白瓷兩座洞天,隻需對其多加栽培,長遠謀劃一番,定能從荊蒿手中奪取道主身份。

    饒是荊蒿都要震驚,好奇詢問劉蛻,蜀南鳶就不介意此事?還是說倪塘有把握瞞過此事?

    劉蛻搖搖頭說不確定真相。荊蒿笑意玩味,詢問到了嘴邊的肥肉,如何把持得住?當時劉蛻眼神陰沉,說這種主動送上門的貨色,實在是吃不下嘴,也怕燙穿喉嚨,最怕貪便宜吃大虧,哪天給她嚼個骨頭都不剩。

    此外道號焦冥的蜀南鳶,亦是某座祖師堂成員之一。

    當然此事已經被陳平安獲悉,劍仙徐獬已經交底了。

    陳清流笑問道:“鳩占鵲巢青宮山,是好事是壞事?”

    荊蒿脫口而出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若無青宮山道統傳承,荊蒿說不定早就是那遺址草叢骸骨之一,無非是換個地方而已。蜀南鳶之流,任他膽大包天,對我始終不敢下死手,不敢染指青宮山半點,歸根結底,不是怕與我兩敗俱傷,隻是忌憚或隱或現的青主前輩罷了。”

    陳清流又問道:“拍掌作黿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

    荊蒿毫不猶豫說道:“小事。”

    陳清流笑道:“一截朽木。”

    荊蒿此刻道心卻沒有驚悸,反覺欣喜,至少自己在青主前輩眼中,值得罵,可以教。

    山外的戰場遺址,那座道場附近,俯瞰之下,如一條蚯蚓蜿蜒蠕動向前。

    身穿袞服儼然帝王的申府君,頭戴紫金冠,端坐於車輦,領著麾下數千陰兵傾巢出動,擺開了陣仗,甲胄鮮明,一時間槍戟如林,一眾盟友在旁壓陣,鼓噪不已,一起殺向那個膽敢闖蕩此地的外鄉修士。

    那個隨侍豔姬媚眼如絲,趴在申府君胸口,又是穿了件不甚合身的法袍,綢緞緊繃處更顯渾圓,呼之欲出。

    車輦附近的隊伍,有個大夏天身披鶴氅的鳶肩公子,也是申府君的座上賓之一,得力的盟友,他眼角餘光一直往那豔姬身上遊曳,好似生怕這位姐姐的法袍質地粗劣,給撐破了開來。

    兵強馬壯的大軍開拔,道路上塵土飛揚。

    斥候往返,諜報頻傳,先說那青衣童子身邊多出一個幫凶,斜挎包裹,境界不明。

    再說前邊三十外,憑空多了個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娘們,腰間懸佩刀劍,牽了匹馬,不似譜牒修士,反倒像個江湖中人。她脖子上邊坐著個愣頭愣腦的黑衣小姑娘,朝他們這邊指指點點,離著遠了,言語內容聽不真切。

    申府君深思片刻,笑問道:“哪位道友肯做先鋒,前去一探虛實?”

    立即走出一個身材魁梧的黃須壯漢,上身裸露不穿衣掛甲,單穿著一條青緞長褲,他拱手道:“申府君,末將可打頭陣!”

    壯漢也不拿兵器,赤手空拳,大步行走之時,處處泥土凹陷。

    申府君微微皺眉,你這莽夫湊什熱鬧,若是敗退回來,折損道場顏麵,一旦斃命,替你收屍不成。

    隻是眾目睽睽之下,申府君總不好收回成命,隻得讓這位心腹愛將多加小心,不必過多纏鬥。

    如鳶肩公子之流的諸多盟友,樂得這位申府君麾下頭號愛將去送死。

    他們其實並不希望雙方實力懸殊,最好是鬥個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才有取而代之的機會。

    申府君自然很清楚這些盟友的醃臢心思,無妨,將來等到事成,皆是大道資糧罷了。

    這位府君的鬼物成道之路,極為特殊,進食之物,與山水正神所求的粹然香火,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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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看著一眾麾下精銳鬼卒,聽著鐵甲錚錚和馬蹄陣陣,顧盼自雄,頗為自得。

    這些甲胄器械,都是從周邊幾國兵部武庫邊偷偷購買而來的好東西。

    遙想當年,大驪鐵騎就是憑借它們與天生肉身強橫的蠻荒妖族對峙,在戰場上反複拉鋸。

    戰後的某國老儒,有過一個令人作嘔卻十分形象的比喻,說那鳴鼓收兵的戰場,若是居高俯瞰,日光照耀之下,就是一大塊砧板,一灘爛肉泥,夾雜著許多零零碎碎的寒光。

    如此說來,倒是還要好好感謝那位姓陳的新國師。

    若不是他表現出來的強硬姿態,估計大驪兩都兵部也不會舊事重提,如此一來,便幫了申府君一個不小的忙,嚇得那幾個小國君主,再不敢坐地起價,趕緊低價售賣給申府君這邊。於其被大驪宋氏不花一顆錢就收繳回去,還不如趕緊賣出去,賺取一大筆神仙錢充實國庫。

    賣給鄰國,容易出問題,但要說賣給財大氣粗、且是一頭鬼物的申府君,確是沒有什隱患,怎的,他還敢當皇帝不成?真以為文廟書院的規矩是虛的,那五嶽神君的諸司巡查是擺設?

    伸手肆意揉搓著懷中豔姬的嬌膩臉頰,申府君與她承諾一事,“將來改天換日了,也許你一個女將軍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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