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陰沉低矮,如被野獸撕扯過的破布,陣陣低吼的風聲不時從半空中翻轉盤旋。
坳保府原本氣派無比的朱紅大門,遠遠瞧去仍然保持著那同樣的顏色。但隻要離近一看,便可發現上麵一塊一塊斑駁的痕跡,比朱更紅、更暗,還帶著淡淡的腥氣,凝成一塊一塊。
那暗紅色的斑痕從門前石階一直延伸至看不見的遠方,恍惚中似乎還在默默流淌。
此刻陳玉湘正站在門前,身上所穿的藏藍色錦緞長衫依然看得出剪裁精細的輪廓,卻又像是多日未曾清洗打理,片片汙漬、層層褶皺遍布,然而他卻絲毫不曾在意,隻是呆呆站在原地,像一個破敗的雕像,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入目的,盡是死氣沉沉的景象,屋倒房塌、屍橫遍地。
這數十日來,這種景象他已經見得多了,見得不怕了,見得習慣了。他從老坳保陳金德的手中接下治理陳家坳的重擔,也曾有二十餘年的欣欣向榮,卻又頃刻在他眼前覆滅。
僅存的幾人,有他和他的父親。
而全坳的人幾乎都死了。
在兩代坳保的眼睛底下,一個個死了。
那之後,老坳保沉默了,至今沒有一句話。
他也沒有。
*
遠方破碎的街道盡頭,似乎有一個人影慢慢走來。
陳玉湘虛無的眼神中蕩起最後一絲漣漪,若沒有這絲漣漪的存在,不會有人看出他仍然是一個活人。
但他仍然隻是靜靜的佇立著,直到那人影走近了,向他低聲道了:
“坳保主……您還在……”
陳玉湘看著眼前那個年輕人,身材高大、橫眉俊目,但是那一張端正的臉上卻掛滿悲傷。
“還在……你……是……”
“雲錦布莊陳作福,剛回來……”
“嗯,我記得你……”陳玉湘慢慢地道,目光又回複空洞,“走吧,陳家坳沒了……”
“……”
陳作福沒有回話,也站在原地,半晌無言。
二人就這樣麵對麵站著,但陳玉湘的眼神卻一直在遠方飄蕩。
“坳保主,您在等人?”
“嗯。”
“等誰?”
“超度……”陳玉湘額頭的亂發被風吹動,幹涸的嘴角扯出幾個字,“超度完了,就徹底完了。”
“我陪您等。”
“好。”
……
良久,這一處的安靜被打破,隻聽遠處傳來細碎而紛雜的腳步聲,聽那動靜來人似乎不少。
腳步聲漸漸增大,不多時,街道的廢墟盡頭處有十幾個人跑了過來。遠遠望去,那些人皆剃發,身著灰色僧衣。
奇怪的是,這些人外型雖然一致,但腳步聲卻雜亂不堪,似乎有人在後麵追趕。
突然一陣馬鳴聲起,奔跑的眾人紛紛互相閃躲。隻見從人群後方飛馳而出一匹高頭大馬來,遍體純白,卻看不清騎馬的人,隻有白馬旁一人拽著韁繩跟著一路奔跑。
那一人一馬跑得近了,原來奔跑那人竟然是一須發皆白的老僧,一邊牽著韁繩,一邊朝馬上之人話:
“師叔,莫催趕得這急,沿途枉死之人還未全部超度完!”
“都躺了幾十日了,就多躺一會兒又能怎樣?超度也不全在這一時!師叔我感到前麵有些熟悉氣息,老師侄快點跟上!”
聽那人話聲音,感覺那騎馬之人非常年輕,似少年嗓音初變時的聲音。
仔細看去,原來是一位十餘歲的年輕和尚,唇紅齒白,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溜圓。身上僧袍肥肥大大,更顯得他個頭矮來。剛才騎在馬上,身軀被那馬首遮住,竟一時難辨人影。
“蠢物,再快點!”
話間那和尚夾緊雙腿,那白馬猛地一躍而起,扯的老僧一時差點跌在地上。
好在老僧看起來也是有功夫的,隻見他布鞋前端如蜻蜓點水一般,腳尖輕輕一點地麵,整個身軀騰空而起,穩穩地落在前方,依然跟得上那大馬的速度。
白馬奔至站立在坳保府門前不遠處,和尚勒緊韁繩,白馬仰脖嘶鳴後停了下來。
那老僧隨後而來,在馬下麵前站定。若是一般壯年男子,經過剛才那一通猛烈奔跑後,也要停下來狠狠地喘口氣。但那老僧卻像是沒事一樣,拍拍衣擺上的灰塵,向那馬上的和尚道:
“師叔,這寶馬可是住持心愛之物,不可如此粗魯對待呀!”
“身為出家人,心中本無一物,看來我那住持師弟也沒參悟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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