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麵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著初開荷葉的清香。

    已經是四月了。

    陸鳳正在苦笑，沒辦法，他隻能苦笑，因為楚易正坐在他對麵。

    據霍青所，楚易在這已經等了好幾了，也就是楚易離開時幾前便知道他一定回來這，對於這個神秘至極的朋友，陸鳳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陸鳳沒有問霍青為什會留楚易在這，因為他知道像楚易這樣有本事的人，無論到哪都會成為座上之賓。

    陸鳳在觀察楚易，楚易卻沒時間理陸鳳，他正抱著一本醫書看著，仿佛周遭的人都不存在似的。

    花滿樓靜靜的領略著這種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闊和芬芳，他當然看不見霍青的模樣，但卻已從他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怎樣的人。

    霍青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話時緩慢而溫和，他話的時候，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

    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雖然很驕傲，卻不想別人認為他驕傲。

    花滿樓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霍青也並不討厭他。

    另外的兩位陪客，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卿，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神龍”馬行空。

    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錯，並不是那種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滿樓覺得很奇怪的是，他對霍青話時，聲音總帶著種不出的諂媚討好之意。

    一個像他這種憑本事打出下來的武林豪傑，本不該有這種態度。

    蘇少卿反而是個很灑脫的人，既沒有酸腐氣，也不會拿肉麻當有趣。霍青特地介紹他是個飽學的舉人，可是聽他的聲音，年紀卻仿佛很輕。

    至於楚易，花滿樓跟他僅有上次那一麵，但花滿樓對他的卻印象很深，這是一個神秘有趣的人。這種人不喜歡話，甚至可以是很懶，可他一旦話，便是全場的焦點。

    或許沒有威壓所有人的霸氣，但他的氣場便像是地中的一股清氣，縹緲輕盈卻純然至然，像是帝王，像是隱士，又像是狂士，迥異矛盾而又渾然一體的風格讓人不由自主地注意他。

    主人和客人加起來隻有六個，這正是花滿樓最喜歡的一種請客方式，顯見得主人不但細心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水閣的燈並不多，卻亮如白晝，因為四壁都懸著明珠，燈光映著珠光，柔和的光線，令人覺得不出的舒服。

    蘇少卿談笑風生，正在南唐後主的風流韻事：“據他和周後的寢宮，就是從不燃燈的，上記載，江南大將獲李後主寵姬，夜見燈，輒閉目：煙氣。易以蠟燭，亦閉目，：煙氣更重。有人問她：宮中難道不燃燈燭？她道：宮中水閣，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青微笑道：“後主的奢靡，本就太過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就是遲早間的事。”

    蘇少卿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適於做皇帝。”

    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總管這種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許就不會滅亡了。”

    陸鳳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隻怪李煜早生了幾百年，今日若有他在這，一定比我還要急著喝酒。”

    花滿樓笑了。

    但楚易卻沒有一絲反應，他隻是在等一個人，看一場戲，至於中間眾人談了什，他全然無視。

    眾人的談論在他眼中甚至比不過他手中的醫書。

    他已經看遍了好幾個武俠世界的大部分醫書，有道是醫武不分家，兩者本是《黃帝內經》流傳出來的，隻不過發展到後期，分成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他現在便是要將這幾千年的路再走一遍，走出自己的路。

    這條路或許艱苦，但一旦走出來，根基之深難以想象。

    楚易要以諸之道成就自己的道，這每一條路他都要走一遍，走的比任何人都深。

    然後在無數前人無數世界的累積下，成就自己的路，一條不信眾生，隻信自己的路。

    繼續翻看自己手中的醫書，相比於最開始進入武俠世界的時候，楚易已經越翻越快。

    重複的，直接過；不懂得，先強記；與之前看過相關的，構建完整的知識體係。

    不一會，便這本書便翻得差不多了。

    這時，突聽水閣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掃你們的興，來，快擺酒，快擺酒。”

    聽到了正主的聲音，楚易終於合上了他手中的醫書，抬起頭來。

    隻見一個人大笑著走進來，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也細得像處女一樣，隻有臉上一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還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楚易忍不住笑了，這閻鐵珊也真是隱藏的夠辛苦的，一個太監，太難為他了。

    馬行空已站起來，賠笑道：“大老板你好！”

    閻鐵珊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陸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忽又大笑著，道：“你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觀日峰上看見你時，完全沒有變。”

    他話時時刻刻都不忘帶點山西腔，好像惟恐別人認為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長的人。

    楚易笑了笑，也不話，隻是靜靜地坐在那，仿佛是在等戲台子搭好的看客。

    閻鐵珊又轉過身，拍著花滿樓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幾個哥哥都到俺這來過，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滿樓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幾杯的。”

    閻鐵珊拊掌道：“好，好極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幾壇老汾酒拿來，今誰若不醉，誰就是他奶奶的舅子。”

    側過身來，閻鐵珊看著正笑著看著的楚易，他很明確自己的記憶中沒有此人，但此人坐的位置確是霍青給最尊貴的客人預留的位子，這是自家大管家的習慣，怕是隻有自己才是知道的，很難想象會有位這年輕的客人坐到這個位置。

    “這位是？”

    “楚易，陸鳳的朋友。”楚易將手中的書放下，笑道。

    “好好好，陸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上酒，今喝個痛快！”閻鐵珊指著陸鳳大笑道。

    楚易笑了，戲，開始了！

    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菜也精致，光是一道活鯉三吃——幹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頤。

    雖然菜很豐盛，但相比於後世的來自世界各地已經發展到極致的廚藝還是差的有點遠，所以楚易沒有動筷子，他隻是慢慢的飲茶，看著酒桌上的人情世故。

    閻鐵珊用一雙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夾菜給陸鳳，道：“這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菜，雖然不是什好東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著。”

    陸鳳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

    閻鐵珊笑道：“俺本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土人，這幾十年來，隻到泰山去過那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來看去，就隻看見了個大雞蛋黃，什意思都沒有。”

    他一口一個“他奶奶的”，也好像在盡量向別人證明，他是個大男人、大老粗。

    陸鳳也笑了，他微笑著舉杯，忽然道：“卻不知閻總管又是哪人？”

    馬行空立刻搶著道：“是霍總管，不是嚴總管。”

    陸鳳淡淡道：“我的也不是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是昔年金鵬王朝的內庫總管嚴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著閻鐵珊，一字字接著道：“這個人大老板想必是認得的。”

    閻鐵珊一張光滑柔嫩的白臉，突然像弓弦般繃緊，笑容也變得古怪而僵硬。

    平時他本來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陸風的話，卻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幾十年的老瘡疤，他致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陸鳳的眼睛已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大老板若是認得這個人，不妨轉告他，就他有一筆幾十年的舊賬，現在已有人準備找他算了。”

    閻鐵珊緊繃著臉，忽然道：“霍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