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一把把他推入田家傑的房間。麵簡單布置過，暫時充作心理治療室。艙門關上了。常洛自己也盛了一碗河豚湯來喝。舌底流過難以想象的美妙滋味。

    “愛，就是笑著飲毒酒。”一個生硬而陌生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常洛抬頭，看見一個女人不知什時候站到身邊。圍著帶流蘇的長披肩，抱著一隻綠眼睛的黑貓。是那個越南來的遊客。她一直獨來獨往，現在才知道她會說漢語，雖然語調還生硬，但已算得上流利。她臉頰很寬，顴骨很高，鼻子很挺，極大的黑眼睛給人種洞悉一切的、針尖般的銳利光芒。看她長相，該是越南人和歐洲人混血兒。卻難以揣摩她具體的年齡，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

    “不必訝異。我在中國生活了8年，所以會說漢語。”她嘴角沁出一絲高不可攀的神秘微笑，優雅地伸出手，“我的名字翻譯成中文是古之優，你可以叫我古小姐。”

    常洛放下碗，和這位年齡曖昧不明的古小姐握手，朝那鍋河豚湯努努嘴說，“你要不要來一碗嚐鮮？”

    古之優懷的黑貓忽然跳下來，如幽靈一般倏忽躥到田家傑緊閉的房門前，渾身繃緊，頸上的短毛倒豎，回過頭來，瞪圓了綠瑩瑩的眼珠，朝著古之優張大嘴“喵——”了一聲。

    那聲貓叫聽得常洛忽然渾身發冷，不由驚怖地望向那隻黑貓。

    古之優嘴角保持著那絲詭異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看了那扇門一眼，似乎目光已穿越阻擋，把那屋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晰明了。她勾勾手指，那隻貓又如同一道黑色閃電倏地躥回她懷了。古之優用她那雙大得令人不適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常洛，“也許某天能幫得上忙，請盡管來找我好了。”

    她走後半天，常洛才發覺自己還沉浸在學生時代獨自看恐怖片時，特有的涼沁沁的感覺中。真是個古怪的女人，常洛想。

    這時，房門打開了，田家傑麵無表情地走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臉惺忪表情的孟川。孟川打了個欠，一眼看見常洛麵前的河豚湯，立刻嗅著走過來，眼睛一亮，“什湯這香？光聞著就流口水了！”不由分說地劈手奪過湯勺舀了一碗，邊喝邊嘖嘖讚歎，“極品啊極品！”表情反應宛如剛才喝第一碗湯時一樣，不是偽裝出來的新鮮，而是真的想不起來自己剛才已經喝過了。

    常洛心隱隱升騰起希望，試著確認，“川兒，你真的沒喝過嗎？”

    孟川又飛快地盛了一碗，“真好喝！洛子你不夠意思啊，關鍵時刻居然想不起兄弟。該打！不過奇怪啊，才喝了一碗，我肚子怎就覺得有點飽了？一定是中午吃得太多。”

    常洛看見田家傑臉上浮現出篤定自信的微笑，不由報之一笑。他已決定采取了田家傑的建議。用催眠術讓淩榛榛忘記自己。這樣解脫了自己，又不會傷害淩榛榛。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回艙房去找淩榛榛的時候，他聽見頭頂某處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聲。正是剛才古之優的那隻黑貓，又是一陣涼颼颼的雞皮疙瘩掠過全身。一陣風吹來，天色驀然變暗，海水如漆。

    她的背影纖細如往昔，亞麻色的上衣印有暗花，被猛烈的海風勁吹，像一隻沒有憑依的風箏，就要隨風而逝。然而，她終究還是用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回過頭來，哀傷而執拗。

    “你真的，希望讓我忘記你嗎？”淩榛榛最後一次問常洛，因為一夜的失聲痛哭，現在嗓音依然有些喑啞，眼睛也隱隱浮腫發紅。

    常洛扭開頭看海，不敢正視她的悲傷。

    “如果我忘記你，我們就會變成陌生人，再也記不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過去的一切就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你確定，真的希望這樣嗎？”淩榛榛淒然凝視著常洛的眼睛。

    曾經的美麗邂逅，海誓山盟，一幕一幕，忽然湧上心頭。常洛忽然有些傷感，強烈的不舍和留戀時彌漫心間。他幾乎要脫口說出我愛你，然後牽著她的手，逃離那扇緊閉的房門。就隻差那一點點！但他轉眼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想要海闊天空自由翱翔的渴望，頓時又壓過了這留戀。

    “我不要你傷心痛苦，才要你忘記我。但我會記得你，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常洛一把淩榛榛摟在懷。她纖弱體內巨大的悲傷頓時穿越隔膜，奔湧而來，將他淹沒。他感到淩榛榛的淚水流淌在自己赤裸的頸項上，低低的抽泣聲讓他一陣心痛。

    若要心痛，就痛這一次，然後就再無幹係。常洛一狠心，將淩榛榛推開，“去吧！”

    淩榛榛推開了艙門。在那麵，田家傑已做好一切準備，隻等她來。

    將要邁進去前，淩榛榛忽然停住了腳步。常洛的心砰地一跳，擔心她又要反悔。他看見淩榛榛的眼睛。直到現在，他一閉眼仍能清晰地看到這雙眼睛。

    她倏地回過頭來，噙淚回眸。那是怎樣一雙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啊！破碎如迷離的碎玻璃，刻骨的悲傷、執拗的等待還有微薄的期盼。它令常洛忽然想起一個名叫“鹿回頭”的故事，那隻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的小鹿，無路可走，無奈回首時，大概就是這樣絕望而懇求的眼神吧。隻是故事中的獵人被眼眸震懾心神，放下了獵槍。而常洛卻沒有。

    “不要讓我忘記你！”淩榛榛終於哭著說出了那句一直徘徊在嘴邊的懇求，淚眼的悲傷百轉千回，“我不願意忘記你。為什你要這狠心？”

    常洛最怕她哭著求自己，趕緊催促她說，“傻瓜，別這樣。這樣下去對我們兩個人都不好。如果你變得像以前那可愛，不再像八爪魚那樣纏人，我說不定會考慮重新追你呢。”

    淩榛榛顯然不相信，卻隻是傷感地看著他，“真的嗎？”

    麵對那雙純潔的眼眸，常洛有些心虛，囁嚅說，“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