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八 一念飄忽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側側輕寒 本章:第四部 十八 一念飄忽

    第四部 十八 一念飄忽

    “是,王公公之前與我過,阿伽什涅魚卵難以孵化,世人皆不曉其秘。因此今早見魚產卵,我便趕緊告知公公。”

    王宗實看向她手中的水晶瓶,:“你該告訴蘊之的,我如今並未帶容器過來。”

    “這東西不是到處都有嗎?”她著,轉頭看了看室內,隨意取過一個罐子,將水晶瓶中的魚連同魚卵一起倒了進去。然後她又倒了些水在水晶瓶中,伸手到罐子中將那兩條魚撈了回來,放回瓶中。

    她將水晶瓶放回窗口,把罐子遞給王宗實,然後隨便在桌前坐下,取了一塊糕點遞到口邊。

    一直冷眼旁觀的王宗實,此時終於發聲,問:“不洗手嗎?”

    黃梓瑕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個瓶的水早上剛換的,很幹淨。”

    王宗實微微眯起眼,盯著她的手指看。

    她的左手食指指尖上,沾了一顆魚卵,在她粉色的指甲之上,就像是一粒最細微的紅色塵埃,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而他看著她若無其事,指尖輕碰到了糕點,那一點魚卵便沾在了糕點之上,混雜在了芝麻之中,再不見蹤跡。

    她輕輕咬了一口,然後看向他,問:“時近中午了,公公可要吃一兩個嗎?”

    王宗實沉吟地看著她,目光不覺又落在那個糕點之上。她恍若不覺,微啟雙唇,準備將剩下的一半塞進口中。

    “放下。”王宗實的聲音冷冷傳來,令她怔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中的糕點,又不解地看向他。

    王宗實的眉頭令人幾難察覺地皺了一下,端詳著她的神情,然後才問:“你知道了?”

    黃梓瑕茫然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什?”

    王宗實的目光重又落在她手中的糕點之上,卻不話。

    “這個嗎?”她便舉起手中的糕點向他示意,然後直接將剩下一口吃掉了。本就隻有拇指大的糕點,她吃得輕鬆愉快,王宗實的臉色卻頓時變了。

    這個一貫行動遲緩,仿佛冬眠蛇類的王宗實,在一瞬間幾步跨過來,卡住了她的脖子,拍著她的背沉聲道:“吐出來!”

    黃梓瑕幹嘔了兩下,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手。可王宗實手上勁道極大,她根本無法脫身,在他的鉗製之下,終於還是將吃下去的糕點吐了出來。

    “叫人去藥堂開蘿芙木和夾竹桃,研末微量口服,每隔兩個時辰一次,一日二錢的量,連服一月。”王宗實放開她,道。

    黃梓瑕摸著自己被扼過的脖子,有點遲疑地:“王公公,夾竹桃可是有毒之物。”

    王宗實冷冷道:“這一點點,死不了,頂多上吐下瀉不舒服而已。”

    “會有多不舒服呢?比如,和體內孵出一條寄生的魚比……哪個會更難受些?”黃梓瑕平靜地問。

    王宗實那張蒼白冷靜的麵容之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情來。他狠狠瞪著麵前的她,不敢置信。

    黃梓瑕與他對望著,唇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

    “哼……”王宗實終於壓下心口的震驚與怒火,冷冷道,“你怎知道的?”

    “在成都,與王公公交好的那個沐善法師,曾經以攝魂術誘導禹宣殺了我的父母,”黃梓瑕靜靜道,“那個時候,與沐善法師一起策劃這個計謀的齊騰,曾經對禹宣,你知道那條紅魚,如今去了哪嗎?”

    王宗實冷笑一聲,抱臂道:“沐善懂什?已經孵出的魚,畢竟是水中養慣了的,進入人體中便死了,隻能起得一時效果。哪像魚卵中孵出的,可以長久寄生於人身,神不知鬼不覺便改變了一個人。”

    黃梓瑕咬緊下唇,盯著他問:“王公公與張家有何冤仇,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家人的命?”

    “你想多了,”她揭開了他們之間的幕布,他反倒顯得平靜下來,道,“底下曉得此魚秘密的,並不隻有我一人。”

    她微微前仰,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道:“然而公公身邊的童阿澤,曾經與張行英有過聯係。”

    “張行英亦是夔王身邊之人。”他與她目光相接,卻沉靜非常。

    黃梓瑕默然點頭,若有所思。

    王宗實慢悠悠地理著自己的衣袖,道:“你明知道,以我的身手,這邊又是我的地方,若被你戳穿了行藏之後惱羞成怒,你便沒有生還的機會。”

    黃梓瑕轉頭看著窗外風中起伏的樹枝,沒有回答。

    “因為你早已確定,我並不是幕後主凶。如今朝廷之中,我最大的、纏鬥最久的對手是夔王,這沒錯——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們也可以互相依存。尤其是,如今這樣的情況之下,夔王府與王家,覆滅隻是先後之分,對嗎?”

    雖然不願承認,但黃梓瑕還是點了點頭。正如他所,若朝中沒有王宗實這樣一個人存在,或許夔王早在多年前,就像其他幾個王爺一樣無聲無息莫名其妙死去了,更不可能崛起於鹹通朝。

    “不然,你以為我幫助你,又為了什?”王宗實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緩緩掃過,“你是夔王重要的人,也是王家重要的人。無論你將來跟隨夔王,或是嫁給蘊之,對王家而言都不錯,是值得投資的買賣。”

    黃梓瑕沉默片刻,終於站起身,緩緩向他行了一禮。

    “你不必謝我,我確實欣賞你,你若真是宦官楊崇古,我肯定要千方百計把你弄到我身邊,”王宗實著,唇角第一次泛出一絲真實的笑意來,整個人竟也顯得不太森冷了,“你倒是清楚我對你的顧念,也算得很準,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不,我也隻是賭一把而已。畢竟,若我隻是追問公公此事的話,肯定是沒有結果的,”見王宗實坦然吐露一切,黃梓瑕也將自己的手指伸出,給他看上麵沾染的一兩顆塵埃般細的紅點,“其實剛剛我的手指上,隻是沾染了一點胭脂粉而已,紫茉莉種子磨碎後用胭脂花的汁水染成的紅色粉末,絕對沒有毒的,公公大可放心。”

    “你能從那個齊騰的隻言片語中發覺阿伽什涅的詭秘之處,也算難得了,”王宗實一笑置之,又想起一事,:“之前,我將鴆毒交給齊騰,原是想讓他監視範元龍與沐善法師的,誰知卻被他拿去釀下大罪,此事我亦有錯,還請你擔待。”

    黃梓瑕心中早知齊騰與王家有關係,鴆毒又是宮中秘藏,自然與王宗實脫不了關係,但見他如此坦誠地向自己明,反倒不能在什,隻能搖頭表示避開此話題。

    “梓瑕也隻是心中隱隱有此猜測而已,我想鄂王殿下、張行英父子的種種癲狂,似乎都難以解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當初曾聽過的關於阿伽什涅的傳,此魚為佛祖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黃梓瑕轉頭看著水中靜靜遊曳的那兩條魚,緩緩道,“一念飄忽……所謂事出必有因,既然有此法,那這魚,必定與人的意念有關,想必是一種怪異之毒,可以讓人瘋狂?”

    “不,不會致人瘋狂,”王宗實緩緩搖頭,,“而且,它雖是一種毒,但也並不致死。”

    黃梓瑕皺眉道:“我在蜀中時,曾見人種植阿芙蓉,據是西域傳來可治百病之草。但阿芙蓉入藥甚好,若多食便有飄飄欲仙之感,眼前迷離幻覺異彩紛呈,甚至有人因此成癮喪命。”

    “對,阿伽什涅亦是如此,它會使人執妄,無限加重心中重視之事,進而偏執狂妄,滿懷執念,至死方休。”

    黃梓瑕點頭,思索片刻又問:“可以用它來掌控他人嗎?”

    “不能。阿伽什涅隻能加重服食者本心,無法憑空造出任何思緒來。”

    黃梓瑕問:“所以,即使我剛剛服下魚卵,也不會受人操控、更不會認為夔王危及社稷,進而千方百計要殺害他,是嗎?”

    “自然不可能。阿伽什涅隻會加重你心中最重視之事,比如,維護夔王不顧一切的執念,進而影響你對他人的懷疑,比如,認為我是謀害夔王的凶手,所以不顧一切與我拚命。”王宗實冷笑道。

    黃梓瑕神情自如,向他笑了笑,:“公公饒過梓瑕吧。”

    王宗實微微一哂。

    黃梓瑕心中思忖著,王宗實否認自己殺害張行英父子,又自己身邊的阿澤也是暗藏的眼線,這等於是已經明示她真正的幕後真凶是誰。

    隻是張家父子中了阿伽什涅蠱毒之後的狂熱激憤,竟是害怕夔王顛覆大唐,恐怕這與他家那幅畫或者與張父當年在皇宮中的所見所聞,也有關係?

    她還在思索,王宗實又:“關於夔王,我有一事可告訴你。”

    黃梓瑕點點頭,轉頭看著他。

    “或許你也聽了,京城有數十坊的老者聯名上書,請求嚴懲夔王,想必這幾日,就是陛下如何處置夔王的關鍵時刻,”王宗實坐在桌前,慢悠悠道,“然而你或許不知道的是,今日陛下頭疾發作,太子前來侍疾,哭得幾乎暈厥。陛下問他為何如此傷心,他,四皇叔謀奪下,兒臣擔憂失去父皇庇佑之後,難以自保。”

    黃梓瑕臉上不由得變色,低道:“太子身邊人實在險惡。”

    “是啊,太子年幼,他懂什?還不就是被身邊人挑唆。那個田令孜,身為太子最貼身的宦官,誌大才疏,覬覦神策軍已久,還以為是個人上位就能保得京畿平安,”王宗實語調陰冷,臉上表情卻依舊平淡,隻慢條斯理地著,就像隨口閑聊一般,“不過是服侍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得了些寵幸而已,還教太子殿下叫自己‘阿父’,陛下居然也能一笑置之,不當回事。”

    黃梓瑕在心想,子旁落,大權久在宦官手中。先皇宣宗蟄伏多年方才斬殺馬元贄,當今皇帝更是十多年依賴王宗實,若不是夔王憑一己之力崛起,恐怕如今長安,依舊是宦官一手遮之勢。

    隻是宦官畢竟是宦官,就算再囂張跋扈,終不可能謀朝篡位成為下之主。但夔王卻是王爺,出身地位均足以坐子位。皇帝若一直平安強健也就罷了,如今他行將大去,夔王卻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十二歲的太子又能如何對抗如此強敵?

    黃梓瑕自忖,若自己與皇帝異位而處,那,她恐怕也無法避免對李舒白的揣測。畢竟,李舒白唾手可得的,是九州下,萬民朝拜。

    她隻覺得自己的後背,細細一層冷汗冒了出來。怎想,都想不到皇帝留下李舒白的理由。

    而王宗實也不話,隻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黃梓瑕勉強定一定神,然後才接他的話頭:“公公又何須將田令孜放在心上?此人根本不足為懼,隻仗著太子自與他親近,未曾得勢便張狂,也是一介愚人。而陛下應該是覺得,對太子來,身邊是一個愚蠢而張揚的宦官,總比深沉而內斂的好。”

    “收拾起來,比較不那費勁,是嗎?”王宗實冷笑著,拂了拂自己的衣服,,“就比如,陛下花了十四年時間,可終究,還是收拾不了我。”

    黃梓瑕默然無語,實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此話。

    “陛下明知我與夔王素來見解相左,卻偏將此事委托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站起身,悠然自得道,“至於那些無知愚民聯名上書,你不需要管,我既然受命主管此事,怎可能會為那些無知升鬥民所影響。”

    黃梓瑕隨他站起,尚未開口,他已從袖中取出一封奏疏示意她,:“這聯名上書,依你之見,如何處理為好?”

    黃梓瑕低頭道:“陛下既令公公處置此事,想必公公定能妥善處理,梓瑕不敢妄言。”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也不話,隻向外走去。

    黃梓瑕隨他走到屋外,外麵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冷戰。

    王宗實本來最是怕冷,此時卻望著外間的枯枝禿樹,長身直立,聲音平靜而冷淡:“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是長安最熱鬧也最混亂的時期。佛骨不日就要進京,到時候肯定會全城轟動,而我也準備勸陛下讓夔王在此時出宗正寺,去迎接佛骨,”王宗實淡淡望,道,“不是人人都夔王為惡鬼附體嗎?那就讓人看一看,他究竟敢不敢去接這個佛骨。”

    黃梓瑕心中一凜,問:“陛下會答應嗎?”

    “會的,首先他能不能重回昔日赫,還要看是否能過佛骨那一關。這一番劫難,夔王能不能過,還是個問題呢;”王宗實側臉看她,麵露冷笑,“再者,今早接報,回鶻進犯我邊關,振武軍正在死守。可憐李泳辛辛苦苦擴充軍隊,一夜之間被打得丟盔卸甲,全部白忙活了。仿佛舊事重演一般,兩年前回鶻進犯,各鎮節度使也是如此節節後退。而那時率軍北上擊敗回鶻的人,正是夔王。”

    “這,朝廷如今是真的需要夔王了。”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口的洶湧,勉強鎮定道。

    王宗實瞟了她一眼,又道:“別高興得太早。之前,徐州平定了龐勳之後,夔王不是自此之後,便不能再用左手了嗎?”

    黃梓瑕默然抿唇,緩緩點了一下頭。

    “你又焉知一切平定之後,這次夔王失去的,會是什?他立下什功勞,能抵消得掉他殺害兄弟的罪名呢?”王宗實拂拂衣袖,感慨道,“有時也頗覺可惜啊。可惜我十來年經營,終究抵不過夔王縱英才。他在夔王府不聲不響蟄伏九年,我還以為他這輩子就這完了,注定和他之前那些兄長們一樣,無聲無息死在王府之中——誰知道,他竟能抓住龐勳之亂,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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