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尾聲 一世長安

    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綴錦樓，今日依然是賓客滿座。

    “各位客官，老兒今日又來書。哎，的是，前日先帝駕崩鹹寧殿，新皇於柩前即位。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眾人立即異口同聲議論道：“還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書人一聲擊鼓，道：“正是啊！自今年以來，滿朝紛紛揚揚，盡的是夔王企圖傾覆我大唐下，可誰知如今先帝龍馭歸之後，也是夔王自東宮迎接幼帝登基。這耿耿忠心，當初又有誰知？果真是周公恐懼流言日啊！試想，在謠言他殺害鄂王、為惡鬼所侵而企圖篡奪江山之時，又有誰知曉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駕崩後，還不就靠他支撐幼帝？”

    “這一的話，王皇後——哦不對，應該是王太後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嗎？都‘今上崇高，皇後尚武’的，如今又怎了？”

    在一片議論紛紛中，那書人又將手中都曇鼓一敲，待得滿堂寂靜，才：“此事與各位，可有分曉。區區在下不才，唯有耳聰目明，早得消息。原來先帝臨大去之時，王皇後伺候於前。先帝詢問皇後，朕龍馭之後，卿如何自處？王皇後泣道，臣妾唯有追隨陛下而去。”

    “皇後死了？”有人趕緊問。

    “自然沒有。陛下勸解她道，幼帝尚需你愛護，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後雖然打消了追隨陛下而去的念頭，終究是悲痛過甚，以至於如今與當初宣宗皇帝的陳太妃一樣，因痛苦而陷入癲狂，幽居行宮，怕是此生再也無法痊愈了。”

    “真是料想不到啊，原來王皇後與陛下如此情深。”眾人都欽佩嗟歎道。

    二樓雅座之上，穿著一身橘黃色錦衣，麵襯著青紫色衣，還係著一條石榴紅腰帶的周子秦嚇得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看向李舒白和黃梓瑕：“聽到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黃梓瑕淡淡道。

    “怎可能？你們覺得可能嗎？王皇後那樣強勢狠辣的人，怎可能會為了先帝而悲痛發狂啊？”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指一指窗戶，周子秦會意，趕緊將門窗“砰”的一聲緊閉上。黃梓瑕提起酒壺給他斟了半杯酒，低聲：“陛下早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向王宗實要了一顆阿伽什涅的魚卵。本來是準備給夔王殿下的，後來，便轉賜了王皇後。”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王宗實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謀害王皇後？他怎不攔著陛下呢？”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後本就不是王家人，隻是他們用以安插在皇帝身邊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兒子李儇順利登基，王芍，或者梅挽致的利用價值已盡，繼續活下去對他們又有什好處。

    “哎，這阿伽什涅這可怕，我現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細看一看水才放心，”他著，低頭看看杯子，沒發現紅色的點，才放心地喝下，“麻煩死了，還是趕緊回蜀地吧，好歹那應該沒有人養這樣的魚。”

    “放心吧，王公公已經走了。”黃梓瑕道，但也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餘悸。

    “走？去哪兒了？”他趕緊問。

    “一朝子一朝臣，如今皇帝身邊親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軍前幾日損傷慘重，被參了本之後神策軍便換了護軍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軍損傷慘重……是怎回事？”周子秦趕緊問。

    李舒白抬頭望，黃梓瑕則指著樓下：“好像又在什好玩的事情了，你聽聽？”

    周子秦頓時忘記了剛剛的問題，趕緊將靠近中庭的窗戶打開。果然這邊又開始在講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軍馬換將頻繁。不神策軍的事情，單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軍，真是令人詫異。據願意回家者，發給十倍銀錢，還送老家十畝土地，好生安頓；而願意繼續建軍功的，要留在京城的便並入了禦林軍，要上陣的也可以前往隴西，他們之前與回鶻作戰最有經驗，此次凱旋自然指日可待。而這回抗擊回鶻的先鋒，便是禦林軍的王統領，琅邪王家的王蘊了。”

    聽者頓時個個議論紛紛，有夔王這是在打消新帝疑慮，是以連兵權都不要了，真是不知該佩服還是該歎息；也有人羨慕，跟著夔王打過仗就是好，解甲歸田還能有十畝地十倍的錢；更有人津津樂道，這王蘊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個子孫了，真沒想到他寧肯從戎也不願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懷大誌……

    “王蘊要走了啊？那我們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著，見黃梓瑕神情頗有些尷尬，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蘊成親，連嫁衣都試過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尷尬，連忙轉移話題，“這個這個……今的氣真不錯，連這個茶水也似乎特別好……”

    “別喝茶了，眼看時近中午了，我帶你去吃飯。”黃梓瑕著，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走吧。”

    周子秦頓時目瞪口呆：“不會吧？好不容易碰見了，你們就請我喝個茶啊？連飯都不請？好歹來碗粥、來個餅啊……”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往外走，道：“一起去！待會兒你吃到的東西，絕對讓你吃得滿意無比，比一百頓綴錦樓還要讓你開心。”

    “我不信！底下難道還有這好吃的東西？”

    “我……我不信！底下怎會有這好吃的東西？！”

    昭王府的花廳之中，四麵桃李花開，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時已經沒有人顧得上欣賞風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塞滿了古樓子，左手捏一塊，右手攥一塊，眼睛還盯著桌上的一塊。

    昭王李汭開心得哈哈大笑，拍著桌子笑問：“那子秦你，這是不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古樓子？”

    “唔！可以算是……並列第一！”他吞下塞得滿滿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氣，，“和當初在張二哥那吃的，滴翠做的那個，不相上下！”

    黃梓瑕手中捏著一塊香脆的古樓子，與李舒白相視而笑，輕聲問他：“你覺得怎樣？”

    “嗯，確實不錯。”李舒白點頭道。

    昭王得意地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當初在普寧坊吃了一個古樓子之後，那真叫一個念念不忘，神魂顛倒！可惜做古樓子的那姑娘就喜歡普寧坊那家的傻子，就連我都沒挖到她過來！”

    “你看見什好的不想要？當初還想從我身邊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頭看向黃梓瑕。

    昭王趕緊抬手，：“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我真的以為是個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話，打死我也不敢啊！”

    黃梓瑕的臉頰不由得泛起兩朵紅暈，低頭不語。

    李舒白卻慢條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後打人主意的時候，先看清那是屬於誰的。”

    昭王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場上氣氛詭異，周子秦趕緊找話題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知這位做古樓子的高手，你又是從何請來啊？”

    “哦，這個來就複雜了，她聽是為夔王準備的，便自己做完古樓子後，也要換件衣服過來拜見的，怎還沒過來呢？”昭王一邊看著桃李深處，一邊隨口道，“起來，介紹她過來的人，你們肯定也認識的，就是韋駙馬。”

    “韋駙馬……韋保衡？”周子秦立即跳了起來，腦中想起一件事，結結巴巴地問：“難道……難道，做古樓子的那個人，就是，就是……”

    還沒等他出口，隻見桃花深處的徑上，走過來一條纖細嬌的身軀，一身青碧色的窄袖羅衣，發髻上一隻翠蝶，是個清秀如碧桃的少女，隻是麵容上籠罩著些許散不開的愁思。

    她走到他們麵前，盈盈下拜，輕聲：“滴翠拜見夔王殿下、昭王殿下，見過黃姑娘，周少爺。”

    黃梓瑕趕緊站起來，扶起她幫她拍去膝蓋上的草葉。其他人都隻笑而不語，唯有周子秦的嘴巴形成了一個標準的圓，倒吸一口冷氣：“呂呂呂……呂姑娘！”

    滴翠向他微微點頭，挽著黃梓瑕的手靜立在旁邊。黃梓瑕見她雖然清減，但總算神情看來還算不錯，才放下心來，問：“你可還好嗎？”

    滴翠眼中不由得蒙上一層薄薄水汽，但她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隻輕握著她的手，低聲：“多謝黃姑娘關心……其實我本已是該死之人，我也曾想去大理寺投案自盡。隻是後來韋駙馬勸我，我爹為我不惜一切，張二哥也……肯定不想看到我這樣輕生，我的命是他們換回來的，我……一定要顧惜自己才好。”

    黃梓瑕輕撫她的鬢發，低聲：“你能這樣想，你爹和張二哥泉下有知，一定會欣慰的。”

    滴翠咬住下唇，默然點頭，抬起手背拭去了自己的眼淚。

    黃梓瑕見她情緒低沉，便轉頭對周子秦道：“子秦，你現在知道了吧？下第一的古樓子，還是屬於滴翠的。”

    “唔唔，滴翠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周子秦大力點頭，為了證明似的往嘴巴又塞了一大塊。

    滴翠看他這樣盛讚，便努力朝他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昭王見黃梓瑕重又坐回李舒白身邊，便問：“四哥，你與黃姑娘應該好事近了吧？”

    “嗯，下月初六，黃家族老已經陸續進京了。”李舒白。

    “哈？這快？”昭王與周子秦異口同聲衝口而出，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等看對方一眼，昭王又立即道：“宮中的那些女官特別可惡！我府中的孺人生孩子的時候，她每來嘰嘰喳喳個不停，煩死了！”

    周子秦湊上去道：“黃家的族人也很麻煩！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去蜀地的時候，知道你是夔王，那幾個老頭兒就湊上來不停嘰嘰喳喳，我都受不了！”

    李舒白和黃梓瑕相視而笑，李舒白挽住黃梓瑕的手，笑道：“沒什，想要把下最好的姑娘娶到手，自然什都能承受。”

    黃梓瑕不由得翻他一個白眼，在周子秦和昭王抽搐的神情下，悄悄湊到他耳邊問：“你這樣會嚇到他們吧？”

    “反正我們都要離開了，最後顛覆一下他們的印象，豈不是很好玩嗎？”

    黃梓瑕無語：“這大了，才開始想著好玩。”

    “是啊，因為我的人生，現在才剛剛開始。”他含笑看著她，輕聲，“在遇見你之後。”

    黃梓瑕竟無言以對。

    周子秦早已拚命拍著自己胳膊上疙瘩，喃喃自語：“不容易啊，不容易，二十四歲終於混上媳婦了，夔王都開心得這樣了……這出去誰信啊？”

    人生的陰霾已經掃盡，他們的人生，自此一片明媚絢爛，就算李舒白有點喜悅過頭的樣子，似乎也不算壞事。

    好歹，對著如今這張麵容，總比對著以前那張鐵硬死板的臉好——在離開昭王府回去的路上，黃梓瑕這樣想。

    李舒白騎著滌惡，黃梓瑕騎著那拂沙，周子秦騎著“二”——沒錯，就是以前那匹“瑕”，現在它改名了，而且居然迅速地適應了新名字。每次周子秦一進哪家店門叫“二”，它便立即屁顛屁顛地從門外衝進來，還因此撞飛過人家好幾扇門。

    滌惡還是那凶，唯有那拂沙能與它並排而行。周子秦騎在自覺落後的二身上，問：“那個……滴翠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放心吧，新帝登基大赦下，而且當今聖上沒興趣替他已逝的姐姐操心這個，日日忙著打擊鞠呢。”黃梓瑕道。

    “哦……”周子秦點著頭，一臉若有所思，“那我這個成都總捕頭，應該還有效吧？”

    “這個自然，你可是先皇欽點的朝廷命官，”李舒白著，想想又低聲，“你回去後，讓你爹與範應錫早點撇清關係。”

    “哎？”周子秦趕緊睜大眼睛。

    “之前梓瑕在蜀地時，範氏父子已經民怨沸騰，但黃使君數年努力不但無法扳倒，反受其害，讓他們借刀殺人的計謀得逞，連梓瑕也背上不白之冤亡命涯。如今我替梓瑕一家出這口氣。”

    黃梓瑕在旁朝他點頭，微微而笑。

    周子秦興奮不已：“真的真的？詔令什時候下？”

    “不幾日了，讓你爹安排好吧。”

    “那接任的人是誰？”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監軍是景祥。”黃梓瑕朝他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