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清殿內。
朱紅的宮門緊閉著,室外是魔雲遮天的光線,殿內卻一盞燈火也沒有點。原本金碧輝煌的宮宇,就顯出幾分陰森的壓抑來。
年輕侍衛的鬢角上流下汗水,整個人顯出一種緊繃的惶恐。
當然惶恐,因?為?他此時手中握著的鋼刀,正指著大行王朝皇帝身邊最紅的那一個人。
昆侖劍派的內門弟子?,逍遙王景天享的兒子?,整個大行王朝最會?賺錢的那個人,老百姓恨不得把他的畫像當成財神爺供起來。
而他們這些內禁衛,還知道另外一些隱秘的信息,比如,這是一位生而知之者,比如,他曾經?被蓬萊囚禁了六年,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這是一個合該被他們這些小人物供奉的,了不起的人。
而那個被數十把鋼刀包圍著的人,卻反而絲毫不見畏懼。雪亮的刀鋒就停在?眼?角三寸,他卻連餘光也不掃一眼?。
他的目光牢牢地鎖住禦座上的皇帝,眸中帶著某種冰冷的森然。
“陛下,您什?時候成了我娘了?”景中秀語氣如霜,一句話竟問出三分刀劍寒意。
禦座上的皇帝,把階下人的怒火中燒看在?眼?,卻毫不介意,隻是道:
“形勢所迫,不打著逍遙王妃的名頭,朕怕你請不動你。騙了小弟非朕的本意,隻是天下之大,黎民之眾,朕這個做皇帝的,有時候也是被逼的。”
“景中寰,你還知道你是皇帝?”景中秀冷笑一聲,“大行以孝道治天下,為?人君主?,冒名臣母,這就是我大行的君父?”
“大膽!”豈料皇帝還沒答言,禦座旁肅立的一個青衫士子?,卻先一聲斷喝。這年輕人無冠無翎,一身儒生打扮十分簡樸。無功無名,卻不知何德何能打動了皇帝,得以立身禦座之側。
原本景中寰身邊的那幾條忠犬,景中秀無不認得,不管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了的。然而這個麵容沉靜的年輕士子?,卻是麵生的很。景中秀確定皇帝身邊從未有過這?一個人,甚至以景中秀交遊廣闊,京城公子?哥兒的圈子?麵,也從未見過這個人露麵。
然而那副沉靜的神情,實在?不像驟登高位的
毛頭小子?……
那士子?道:“論君臣,陛下是君,你是臣;論身份,陛下乃景氏族長,你為?旁支;論長幼,陛下為?兄,你為?弟。言當諱音,書必缺筆,陛下名諱,豈是你叫的?”
這一樁樁帽子?扣下來,足以給景中秀定個謀大逆的罪過。若是換了個土生土長的大行子?民,恐怕立即就惶恐,羞恥,理?虧了起來。但以景中秀的來路,豈是在?意這些的人?年輕文士所說的這些,恰恰是景中秀如許多年無法融入大行貴族的原因?。
那些文縐縐的說話方?式,那些講究的禮儀模範,那森嚴的禮法教養,在?這個時代的貴族之中是品味、德行、階級的象征。可是在?景中秀看來,即便?他上學的時候政治課永遠在?睡覺,卻也依然記得,那都是一百年前就被破除了的封建產物。
充滿了繁瑣、不便?、愚昧、以及對自由的人權的冒犯。
他是八麵玲瓏的人,在?這個圈子?恰飯,他可以學,可以做。也可以對這個時代的人們對這些事務的追捧不予置評,甚至漸漸的能夠認可,這些……在?景中秀看來更像是“習俗”的規範,對於這個社會?的穩定有著積極的作用。
但內心的那種不認同是自然生長的,巨木參天,遮雲蔽日。景中秀無法欺騙自己,融入這樣?的環境是在?奔向光明。
更何況那個圈子?也從沒有真心誠意地接納過他,麵的人更多是用一種樹立樣?板和標準的方?式,排斥和挑剔更多人加入。一位閨閣小姐,在?出門社交之前要練十五年的規矩。一個侯門公子?,正式開始辦事兒之前,要花二十年學習怎?說話做人。
一頓飯幾樣?菜,什?菜配什?茶,一口飯嚼幾分鍾,一出戲叫幾次好,京城什?樓子?宴什?客,家請誰來由誰作陪。他們甚至還有一個專門的學科叫譜係,專門學習什?姓來自於什?氏,祖籍哪,出過什?名人,如今傳到第幾代,和那些家族有姻親,平時穿什?服裝戴什?飾品。
景小王爺心那棵樹告訴他,這很荒謬,是在?浪費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二次生命。
現?在?,景中秀就
用一種看荒謬的眼?神,望著皇帝座旁的年輕士子?。
而那士子?也用一種寸土不讓的態度看著景中秀。
如果他不是修士,就憑這位世子?日常的行止,即使他是逍遙王世子?也早死了八百回了。而國有國法,逍遙王世子?並未築基,仍受國法的約束。他一直以來所享受的特殊,從來令大行的文士們頗有微詞。
皇帝卻擺擺手,製止了他。
“算了,龐七。”景中寰轉過臉,看著景中秀道:“這件事是朕理?虧,受你這一責。但確實事出有因?,原本並不想把你卷進來。”
景中秀:“怎?,要拿我當人質?昆侖的排兵布陣我可都不知曉。”
景中寰笑著,搖搖頭:“拿你要挾昆侖,你還沒那個分量。但,逍遙王卻隻有你一個兒子?。”
景中秀一愣,脫口而出:“我爹跟你不是一夥的?”
景中寰深深地看他一眼?:“不,我們暫時還是同盟。”
景中秀看著景中寰,心思?轉得飛快。
逍遙軍圍困了邢銘所在?的地宮,大行王朝對邢銘,或者是對昆侖有了點什?想法——這是今早以前昆侖書院一邊的結論。
魔道□□,各大門派自顧不暇,凡人國度蠢蠢欲動的不止有一個大行。區別隻是,別的凡人國度沒有剛好困住一個舉足輕重的鬼修。
然而被景中寰騙到禦清宮以後,景中秀就不這?想了。大行王朝並不是臨時起意,看那陌生而訓練有素的侍衛,看景中寰那已有決斷的態度,還有禦座之畔那陌生的年輕士子?——這與其他凡人國度的陽奉陰違,磨刀觀望截然不同。
景中秀迅速地把自己在?盛京的人脈擼了一圈,發現?原本皇帝身邊能夠涉及機要,並且與自己有交情的大臣、內監、甚至禁衛和女官,都在?這三五年之內或調離了中樞,或告老還鄉,更有幾個得咎而死。
大行王朝,蓄謀已久……
而景中寰現?在?的這幾句話,又讓他得出,原本以自己父親為?首的逍遙軍的確與他沆瀣一氣,現?在?卻因?為?什?突發的原因?,生出了裂痕,雙方?正在?拉扯博弈的結論來。
突發的原因?……
魔道□□正是擺在?
台麵上最顯眼?的那個突發原因?,而一直以來圍困邢銘的都是逍遙軍人馬,並未見禁衛軍的身影。
皇帝會?保邢銘嗎?不,這有點笑話。
那?,是皇帝想讓邢銘速死,逍遙王不答應?也不對,逍遙軍那個架勢,也不像是要給邢銘留生路的,隻是看起來不想直接動武,希望邢銘自己哏兒屁在?魔氣(就像其他那些鬼修一樣?),這樣?做的好處,是不容易被昆侖事後清算。
畢竟,一場魔道□□下來,昆侖肯定也元氣大傷,百廢待興,顧不上太多細節。
所以是,景天享看到了不得罪昆侖,而弄死邢銘的方?法。景中寰在?這方?麵與他生出了分歧嗎?
景中秀覺得,八九不離十。
但他一定缺少了什?至關重要的信息,使得他距那個真正直指真相的十差著那?一層,不能豁然開朗。
他們這對君臣,或者用景中寰頗有自知之明的話說,盟友之間,一定還有什?自己所不知的矛盾。使得大多數時候手腕還算磊落的景氏皇帝,竟然要用要挾其家人的方?式,逼逍遙王就範。
世間或有磊落的俠客,但絕沒有真正磊落的君主?。
景中秀神情晦暗複雜地抬起頭來,望向了禦座上的皇帝。
政治,真是肮髒……
而皇帝,是畢生以此為?業的人。大臣、謀士尚有掛印告老的那一天,而帝王,則是從肮髒而生,因?到不夠肮髒而死,或一直肮髒到生命的終結。
而景中寰竟然像看得出景中秀心中所想一般,迎著他的目光道:
“權謀,從來都是肮髒的,但至少比戰爭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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