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牢獄，逢冬冷得銅牆鐵壁都恨不能裂開了來。夜羅蓬頭垢麵，卻也擋不住她近乎妖豔的麵容，隻是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似琉璃一般，美則美矣，卻沒有任何光澤。

    鎖鏈聲仿佛冰塊碰撞，清淩淩地響在牢房當中。

    引路的士兵正恭恭敬敬地對誰著話，“勞煩段大人跑一趟。這人不肯就死，非要見您一麵，咱們也是沒得辦法。”

    “知道了，你下去罷。”

    清朗的聲音近了，借著燈籠橘黃色的暖光，夜羅抬起眸子看向段崇。

    光落在她的眼底，有一瞬的光亮。

    夜羅理了理鬢角的發，輕聲道：“你來了。”

    段崇點頭。

    他與單九震倒沒有甚好的，與夜羅……至少在苗疆的時候，他們曾是朋友。那時候藍婆子還活著，夜羅也還不是真正的聖女，行事由心，愛恨分明。

    藍婆子死後，由她承聖女位。世人都以為聖女乃是苗教的最高統領者，卻不知在苗疆當中是個怎樣肮髒的存在。

    聖女是每一個教眾都可以輕褻的玩物，陰陽交合，苗教教眾稱之為“與巫神的對話”，相應的，聖女可以享受本教中至高無上的供奉，凡是背叛聖女、背叛苗教的人都將會受到活剮的刑罰。

    藍婆子死於中原驅逐的交戰當中，苗教四分五裂。夜羅沒有婆婆那樣高強的本事，要想再複苗教光輝，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她別無選擇。

    成為聖女後的每一個日夜，她都在憎恨著段崇，憎恨中原所謂的正道人士。

    若單單隻有恨，她卻不會這樣難熬。可偏偏是段崇……是他親手將她逼至如此地步……

    “我恨你。”夜羅眼睛冷了一冷。

    段崇麵容無波無瀾：“我知道。”

    “也恨婆婆。”

    “你不該走這一條路。”段崇靜聲。

    “我生來就是苗教的人，不能看著它毀於一旦。”夜羅，“依附九娘也好，投靠李元鈞也好，我就是要苗教能如佛、道一般入主中原。否則，我之前的付出又算甚？”

    “婆婆，我是巫神的女兒，死後父親就會來接我回去的。”夜羅，“在這的每一，我都在祈禱父親能來救我。如果他也不來，那這世上又有誰與我有關呢？”

    “沒有人。”她彎下身，瑟縮著蜷在一起，“段崇，你怕過嗎？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怕嗎……？”

    怕。

    離開千機門起初的一段時間，他除了這條爛命，同樣一無所有。好在齊禪肯拉他一把，帶著他遊曆四方，去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

    齊禪教他與人為善就不會孤獨。段崇不知是真是假，隻能照本宣科式地按照齊禪所得做。

    所幸一切當真如齊禪所言。

    段崇問道：“你要見我，是想問這一句？”

    “不論恩怨的話，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場。”夜羅，“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你為難。如今大勢已了，我也沒想著再垂死掙紮甚，就是想在死前能見到個認識的人罷了。”

    夜羅揚了揚手臂，霜雪一段冷的腕子上泛著一大塊深紫色，那塊皮肉像是已經爛掉一般猙獰恐怖。

    段崇擰眉，“蠱毒？”

    夜羅一早就抱了必死的心。“我不會讓自己死在中原人的手。”

    她將袖子挽下，整了整儀容，目光又凝到他手中發著暖光的燈籠上。

    “我聽傅成璧給你生了個兒子。恭喜了。可有名字了？”

    “傅為霖。”段崇回答。

    夜羅笑起來，略帶一絲苦澀，問道：“姓傅？你就這樣喜歡她？萬事都願意遷就她？”

    段崇沒話，隻是點了一下頭。

    “假如她是苗教的人，你也會像對我一樣對她？”

    “沒有假如。”段崇認真回答她的話，“老侯爺和薑陽長公主不像藍婆子，明月也不會教自己永遠記著仇恨。”

    前世李元鈞那般待她，傅成璧都還願意完完全全相信一個人，不加任何保留地去真心喜歡他。其之珍貴，對段崇而言臻於無價，他或許窮其一生都沒能有這樣的勇氣。

    夜羅苦笑道：“她命好，能遇見你。”

    “是我命好。”他回答得一絲不苟。

    夜羅沉默片刻，顫抖的雙手交攏在一起……很久，她哆嗦著唇：“你能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