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拂了一身還滿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悄然無聲 本章:卷一 第十二章 拂了一身還滿

    “哪有那多如果!”軒轅司九惡狠狠地一字一頓,驀然察覺安安的身子痙攣了一下,煞白了臉,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抓著,絞扭成一團,長長的睫毛就如風中的羽蝶,瑟瑟地顫動。

    轅司九心中像是被觸動了什一軟,語調亦隨即放輕:“你身體現在不好,大夫囑咐要好好休養,別想太多。”

    安安隻作聽不見他說的話,麵上現出了極倦怠的神色,繼續淡淡地說道:“你知道嗎?風曉每次看我的時候,目光都不是落在我的臉上,他是穿過我,看著阿姐。”

    然後安安轉過頭,望著軒轅司九。她的臉正在夕陽的淺紅光線,臉頰上便仿佛被塗了一片淺色的胭脂。她的眼眸卻冷冷地看不出任何情緒。安安的手伸出,在軒轅司九的眼前虛晃了一下,耳朵上戴的金剛鑽墜子隨著她的動作,猛地一閃,“就跟你一樣……”

    軒轅司九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半晌在身上掏出煙盒,拿了一根打了火吸著。雲霧間,彼此都不做聲,終於他忍耐不住先開了口,嗓音壓得非常的低,不帶一點感情。

    “你這是跟我鬧什脾氣。”

    安安麵上雖努力地維持著平靜,但心空蕩蕩的,嘴發幹,被一股抑鬱難舒的恨意激得冷冷笑了一聲,才道:“阿姐說過,我們這樣的女人,注定是權貴人花錢買的玩物,人盡可夫出身……此生前路已不值得期許……”

    安安看著軒轅司九,他潔淨的白襯衫一塵不染,在逆光中他的臉龐輪廓極深。漆黑短發覆麵,眼眸漆黑中漸漸浮現出了一種讓她眩暈的陰沉,但是他在隱忍著。

    然而,此時此刻,再隱忍又有什用……

    “我不過是以色侍他人,又是這樣的身份,我不明白,你對我哪有那深的感情……”

    轅司九的出身並不是什秘密,卻是禁忌。從來沒有人敢在他的麵前提起他的母親,依稀聽聞那女子是當年名噪一時的功力心和企圖心都很強的伶人,但是卻愛上當時還默默無聞地軒轅。為了軒轅,那伶人跟各種男人睡覺,可是軒轅功成名就的時候,卻對還在她腹中的孩子的血統產生了置疑,於是被拋棄了……

    安安背靠著軟軟的枕頭,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好像要隱藏住在其中翻攪著的、血淋淋無法痊愈的傷口下,一直以來,都被壓抑住的濃濃淒涼悲傷,沒經過思考她便說道:“我像誰,你母親嗎?”

    這話剛說完,還沒有說第二句,隻聽得“啪”的一聲,軒轅司九一腳踹翻了床頭的紅木桌,上麵所有的東西淅瀝嘩啦地散了一地,有的碰在牆上,摔碎的碎瓷四濺飛射。他忿火攻心,手高高地舉起,目光冒著吃人的怒火死死盯著她。安安也揚起臉,毫無畏懼地回視著。

    但也隻有一瞬間,安安的眼就躲了開去,不再看他。

    剛剛起身的安安,蓬鬆的卷發散亂著,消瘦的麵頰,單薄的身子隻穿了一件夾衫,紙糊的人兒似的。

    茶杯打翻了,泡開了的棕綠色的茶葉粘在地毯上,水沿著桌子一滴一滴地滴下,來伴著琺琅鍾的滴答聲……

    軒轅司九看著地上被打破的那套茶具,這是他唯一留在身邊的母親遺物,他習慣帶在身邊,並喜歡用這套茶具品茶,而最近一直住在西園,所以就放在了這。

    黃玉的碎片散落一地,色純細潤的雞油黃,是玉器中不下於羊脂白玉的極品。黃玉的顏色一般比較淡,鮮豔的則是極為罕見,而眼前的杯子卻是濃豔剔透,沒有半分的雜色,是百年難得的極品,也是他母親的心愛之物。平日幾乎不許人碰的東西,今日卻被自己親自打碎。

    喝茶一直是母親的習慣,從前他的母親即使身體和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依舊堅持著喝茶的考究。家的茶葉從龍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蘭、香片等等,一應俱全,裝在金耳的白磁罐,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罐上,形成了家唯一的溫暖。

    每到品茶的時候,都是母親心情最好的時候,嘴角含著笑坐在太師椅上,抹著濃重眼影的眼透過他看著……一把雞油黃的茶壺,配上幾個同色同花樣的蓋碗茶杯,強烈的茶香與香水的香久久不散。

    軒轅司九猛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安安,黑色的眼睛慢慢恍惚起來,眼前的女子和另一個人漸漸重合。

    “你要我怎樣?你希望我怎樣?”

    他記得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他隻聽到了一聲清吟傳來,清澈而銳利地刺進他的心髒。推開門進去,眼前暗暗沉沉,母親站在院中,水袖在暗淡的光影中如絲般逶迤於地,斜斜地望去,線條優美的側影映襯在晨光中,細致的看不出任何時間的痕跡。母親螓首低垂反身折腰,水袖如同仙女手中輕舞的飛天綬帶,隨著天籟一般的聲音安靜地在空中蕩漾,一層一層輕輕繞著人的心。

    唱的,卻是一生錯付的淒涼。

    “‘我’希望你?”

    安安盯著軒轅司九,眼神悲傷得驚人卻微笑了起來。她相信自己笑得毫無破綻,那是經過千百次訓練的完美的微笑,但是心中泛起一陣要命的絞痛,她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強忍著痛,一身冷汗已然濕透了衣衫。

    軒轅司九看著她的笑容,神色似乎更加的恍惚。

    無論在什時候都能天衣無縫地笑著,跟母親一樣……她們長得根本不相似,但笑的神情卻如出一轍。他的母親是很美麗的女人,歲月的消逝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那眉、那眼鮮明而動人,那唇無論悲喜總是彎著的,但眼底總是掩不住那一點子淒清。唯一不同的是,安安的眼底總還有那一點痛苦和掙紮,而母親的眼就隻有茫然的寒冷。

    母親不看他,幾乎從來不看他,偶爾看著他也不過是透過他想著別人。他和母親明明是相依為命地兩個人,母親卻從來隻像一個人似的,一同出門會忘記他,而他就要拚命的找尋……沒有打,沒有罵,沒有溫暖,沒有護……隻是忘記了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如此而已……

    “你以為你知道什,你什也不知道……”

    軒轅司九開口,眼睛依然冰冷,但聲音淒切沙啞得像是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擠出來的。

    安安呆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從軒轅司九眼中第二次看到了被觸及靈魂的悲傷與痛苦。

    而第一次是那個午後,風雪交加,他生著病,孩子氣的睡顏……自噩夢中醒來,緩緩地,一字一字地,對她說……

    “…你想我死!”

    窗外漸暗的天幕,夕陽西下霞光點點在狼藉的室內映出了條紋狀的橙光,奶白色的壁紙沾了大塊的茶漬,像寫意工筆上的一點潑墨,不協調的陰暗。

    安安虛弱地倚坐在靠枕上,望著軒轅司九,漸漸地一種窺破了某種秘密的戰栗般的感覺從頸項處傳開,傳到血液,血液似乎翻滾著,如海嘯席卷過全身……心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臉色也慢慢地變了,連手指都在無意識地顫抖著。

    軒轅司九也出神地望著安安,眉頭微微地蹙起,眼一瞬間似乎被晚霞染成暗藍,幾乎是一種疼痛般的顏色。

    安安不敢再看,緩緩垂下頭,曲起了腿肘彎撐在膝蓋上,手捂住了臉,袖口順著她的手肘滑了下來,淺藍緞的鑲邊更加襯得手臂白皙如玉。

    那日南山顧宅他隻是路過偏廳,卻遠遠地看到安安也是這副模樣,蜷在大靠背的沙發上,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指纏著湘繡靠枕上半尺來長的金穗子。身旁的掐絲琺琅瓶是新摘了的幾枝梅花,發著淡淡的幽香,但卻不及安安身上的香氣來得誘人芬芳。他毫不掩飾地看著,以為安安會像所有女人那樣賣弄風情,卻不想她整個人仿佛是被風吹拂了花瓣,隻是一震,雙眸隱隱的戒備和不安。那神情是他熟悉的,讓他心疼,無助、痛苦、孤單一個人……隻是他以為安安並非在刻意拒絕他,而是從來都是如此……

    軒轅司九看著麵前無力垂著頭的安安,在心底悄悄地問著自己。

    什時候開始變的,一場征服與被征服的遊戲漸漸地變了味道,安安性情柔順溫暖,讓他心安,他竟然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讓靈魂安定下來的味道……

    安安說,他的眼透過她看到母親,可是他同樣清晰地看見,安安看著他的眼中是空的……他找不到她的靈魂,正如他在母親的眼中找不到一樣。

    而昨夜,他知道她是有例外的,隻有那個男人才能觸摸到深藏的靈魂……

    “蘇、極、夜。”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個名字,心底深處傳來了破碎的聲音,有一種東西一點一點地崩潰,無從拾起。

    安安猛地抬起頭,踉蹌著撲進了他的懷,霞光鍍上她的臉龐,整個人像被暈染得隨時會消失般的透明。但是她的眼仿佛負傷的野獸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無助彷徨。

    安安的手抓住軒轅司九開始顫抖,抖得越來越厲害,以至於無法抓住,於是顫抖著鬆開了,遲疑地張曲著手指,將手移到軒轅司九的臉上,試探性地碰觸。

    她肯定不知道,她眼中的恐懼有多漂亮,這種表情會讓他產生一種欲望,留住她,一輩子把這雙眼睛永遠留在身邊的欲望。

    軒轅司九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又緩緩地睜開看著安安。

    “你答應過,答應過我……”安安喃喃地道,仿佛再無力氣。

    軒轅司九看著安安,眼睛清澈得近似純真,像個孩子在索要著想要的東西,眉頭皺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的可憐,不知人家為什不肯滿足他的願望。

    他的手指撥開安安額前的發,用這樣清澈的可憐的眼神看著她,柔聲說:“那你同樣答應過我,你記得嗎?”

    “我記得,我記得……我會愛你的,我會努力地來愛你……”安安絕望地閉上眼睛,低聲說。

    是的,他就是個孩子,手中擁有無限權利,卻不知道愛不可以用來交易的孩子……

    安安的身體軟下來倚在軒轅司九的身上,他可以看到她長長睫毛在眼下仿如蝶翅似的劃出的陰影。

    軒轅司九托起安安的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用緩慢平穩的語氣道:“是的,我隻要你的一點點愛,隻要一點就好。”

    然後他親吻上她的唇,她柔順地在他懷中,慢慢回應。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跟誰說。

    他也不知道,不愛就是不愛,無從強求。愛就是愛了,便是一廂情願,痛徹心扉也無怨無悔,哪有愛,像是糖果般能分給旁人一點點……

    清晨,軒轅司九迷蒙著睜開眼,隻看到純粹的熔金一樣的陽光從垂到地麵的窗簾射入,依舊能感受到它的溫暖芬芳,紫色帳子上繡滿了一簇一簇的丁香,有種庭院花枝低垂的效果。

    說是早晨其實已是近晌午,隻是他一直熟睡未起便隻當作早晨。睡意依舊是沉沉的,索性閉上眼繼續睡,耳畔似乎響起了的聲音,他翻身懶懶的一聲歎息,抓住了正要起床的安安。她方穿上睡衣,那絲綢的麵料還沒染上她的體溫,貼到肌膚上一陣冰涼的感覺,他的意識慢慢地清晰了,下意識地抱緊了她。

    “怎起得這早?再睡一會。”

    安安似是一驚輕輕推了他一下,但這一推並無半分氣力,隻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道:“今兒是二姐的生辰,我一早就答應過要去的,你忘了?”

    安安的手很溫柔地撫摸著他,她環抱住了他的肩膀。他與她貼得那樣近,可以聞到帶著她的體溫的特有芳香。

    “你接著睡,我真的得起了。”

    “再陪我一會……”

    他恍惚地聽到安安一聲輕歎,仿佛輕柔的低語,然後溫暖的觸感落到了唇間。他一驚,努力從沉重的睡意中睜開眼,安安的眼底還殘留著夢般昏昏神情,長發卷曲淩亂,披在紫色睡袍散開的領口上。床帳的花紋若隱若現地落在她的麵上,安安的眼眯著,眼中氤氳浮動著笑意。他使勁眨著眼,用力睜大眼睛,試圖對準焦距……看著她的那抹快樂,卻始終被睡意牽動得朦朦朧朧。

    安安笑出了聲,是他的錯覺嗎?眼前的她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眉宇間沒有了往日的沉鬱,而是全部展開的歡顏。

    然後,安安的手落在他的眼上,軟軟地遮住了所有光亮。

    “我真的得起了……”她帶著濃厚的睡意講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屋內已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仰靠在枕頭上,滿嘴都是她的味道,那甜蜜的體溫和香味似乎滲透進了他的皮膚。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他聽見戰鼓般的巨響在他的胸膛撞擊,一下,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聾,響徹全身,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竟然產生了一種害怕極了的感覺,向著空氣伸出雙手,仿佛想要抓住什。然而,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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