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剛觸上玄清，宋青書便忽覺眼前一晃。

    回過神時, 他正仗劍立在人群當中。

    體內真元運轉受阻, 被過度壓榨的經脈隱隱作痛。

    人群之中, 有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此時正帶著與往日無異的溫雅笑容，對他和聲細語地勸說

    “青書道友, 如今你保命手段盡出，身上所帶的符籙與秘寶, 恐怕也已將耗盡。且不說你為墓老那法門所傷，真元調動遲緩, 實力已然折損了大半, 便是你未曾受傷，蕭某與諸位道友聯手, 也未嚐奈何不了道友你。”

    這是……？

    宋青書一陣恍惚。

    恍惚之間, 對麵那人似是極“體貼”、極“和善”的勸說，也並未停歇。

    宋青書就聽他用那溫和如水的聲音繼續說著——

    “是以依蕭某之見，道友何不放棄那無謂的抵抗, 也為自己留個最後的體麵？”

    所以……

    他當時是怎回答的來著？

    時間雖然並沒有過去很久, 但對宋青書來說，那卻又的的確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慢慢回想著，然後, 按照記憶中自己的回答, 一字不差地複述

    “要戰, 要死，廢話一堆。”

    對麵那群人聞言，反應一如曾經。

    惱羞成怒者有之，憤恨不平者有之，跳腳叫罵者有之。

    若要宋青書來評判，如此心誌欠缺之輩，難怪修行多年一無所成，最後要為了爭奪一件轉生秘寶，聯合起來，圍殺他宋青書一人。

    宋青書並不後悔曾經的自爆。

    即便重新來過一次，他相信自己還是會做出與當初同樣的選擇。

    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卻絕不允許，自己死在這樣一群人手中。

    所以，寧願自爆。

    他就如同一柄長劍，寧折不彎。

    於是，在自己曾經的死亡場景重現中，宋青書非但沒有任何動搖，甚至，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聽著蕭河在對麵假惺惺地懷想，說些什“我與青書道友相交於微末，四百年間，道友待我如何，蕭某心中有數。今日陷道友於危難，故非蕭某心中所願，然墓老以轉生盤為贈，道友也知對我這一介散修，那物不啻另一條性命，故而道友……還是安心上路吧。”之類冠冕堂皇，表麵看去似乎情深意重，又深懷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剖開來看，內卻全是令人作嘔的卑鄙自私的托辭，內心毫無波動。

    如果和氏璧如他和葉孤城所猜測的那般，會對修道者的心誌產生一定程度的負麵影響，那如今，大概就是這影響作用下的結果了吧。

    宋青書閉了閉眼睛。

    這段過去對他當然不是沒有半點影響。

    但這影響，卻遠比想象中小。

    或許是因為他這一世，有了疼愛縱容他的父母，有了生性豁達疏闊的太師父，有了人品端方的幾位師叔，有了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好友，有了殊途同歸攜手前行的道侶……

    總之重活一次，宋青書擁有了許多曾經不曾擁有的東西。

    所以轉世重修這件事，對宋青書而言，說不好究竟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他自己是這樣以為的。

    隻是不知道在送他轉世的師兄，和終究會從師兄那得知此事的師尊看來，結論又會如何。

    不過，宋青書想，等看到重回天命大世界的自己時，哪怕師尊和師兄曾有再多的憤怒和不舍，該也會立時便煙消雲散了吧？

    因為他不僅是重修了一回。

    也當真成長了。

    宋青書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長和改變。

    亦能感受到曾經的一些不足，因這次轉世重修而機緣巧合，得到彌補。

    他想，他的師尊和師兄，大約也是樂見這樣的結果的。

    即便過程和起因，是他們所不願見的。

    思及此，宋青書不由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哪知，對麵那些過去的幻影，卻因為他這一個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笑容，而仿佛受到嘲諷一般，集體暴動了！

    剛剛還小心翼翼互相打著眼色，慢慢包圍上來的眾人，這一刻卻好似摒棄了此前的所有決定，怒吼著一擁而上，各色法術法寶秘寶符籙，鋪天蓋地般齊齊向宋青書襲來！

    宋青書夷然不懼。

    他站穩身體，抬手，一劍劈出——

    此心清明，此劍鋒銳。

    正所謂——

    一劍起自心海間，也斬他人也斬我！

    凜然劍光之後，宋青書再次睜開眼睛。

    眼前所見，已經又是戰神殿內的熟悉光景。

    在他身前，玄清雙眸緊閉，雖仍是一副痛苦難耐的模樣，卻比之前要好了許多，起碼不再在空中不停翻滾，好像下一刻便再無法承受這痛苦一般。

    而在他身邊，葉孤城也是雙眼緊緊閉起，麵上神色似是掙紮似是猶疑……

    宋青書心下微凜。

    想到自己剛剛經曆的幻境，又思及葉孤城曾經種種經曆……

    對於葉孤城正遭遇怎樣的幻境，宋青書心中已然有了猜測。

    但宋青書並不擔心。

    他自是信任葉孤城的。

    既然曾經的葉孤城能擺脫過去的種種束縛糾纏，沒道理如今的他卻擺脫不得。

    須知葉孤城已非曾經的葉孤城。

    果然，就在宋青書這樣想著的時候，伴著一聲長長的歎息，葉孤城緩緩睜開了眼睛。

    兩人的視線不期然在半空中交匯，緊接著，不約而同地，宋青書和葉孤城眼中，都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來。

    “阿城。”

    “青書。”

    ——不必多做其他言語，單隻互相喚一聲彼此之名，一切便都在不言之中。

    宋青書微笑收回視線。

    在葉孤城從幻境中轉醒後，從兩人與玄清相觸的手掌之間，慢慢開始傳遞來一股溫暖、溫和卻後勁深厚綿長的奇異力量。

    這力量很像濃縮過後又經過壓縮的靈氣，極易化用吸收，在流轉過兩人經脈時，不知不覺便被吸收儲存，不多一會兒，便充斥全身……

    這一刻，宋青書和葉孤城終於也體會了一把玄清此前體會過的，險些被極溫和的力量撐爆經脈的痛並快樂的感覺。

    宋青書與葉孤城對視一眼，齊齊苦笑。

    兩人將手伸向玄清，本就抱著替他分擔的想法，如今得償所願，雖有些難耐，但看玄清神情漸漸緩和，呼吸也趨於平穩，便是被緩慢卻從無斷流、持續湧入身體的龐大力量衝擊得經脈都有些發痛，兩人也是甘之如飴。

    而且。

    此番奇遇，對他們而言，也絕非壞事。

    宋青書沉下心神，對葉孤城道“阿城，平心，靜氣，隻當再閉關一次。”

    葉孤城聞言點頭。

    想了想，才道“青書亦然。若有突破，不必顧忌我與玄清，隻順其自然便是。”

    宋青書心知他在怕自己結嬰在即，若當真有所突破，或許會因顧慮他與玄清而強行壓製，不肯借機成事，方才有此叮囑，當下迎著葉孤城有些執著的注視，含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