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
錦城。
夕陽的餘光從屋簷灑出一束光線,照在一群放學的小孩子臉上
那笑臉與胸前的紅領巾襯在一起,天真,浪漫,嬌豔得像花兒一樣。
大街上下班的人群騎著自行車,像一個超級龐大的戰隊,浩浩蕩蕩地從城市的這頭,駛向城市的那一頭。忙碌,又悠閑。
顏川走得很慢。
跟在一群孩子的後麵。
不遠不近。
近得可以聽到一群孩子的尖叫吆喝。
又遠得讓他們注意不到他。
走過百貨大樓,穿過一片開滿茶館的小街,就到他的家了。
這是錦城的二環。
大貨車的轟鳴聲,把道路兩邊鋪的滿地灰塵。
城市發展最受傷的就是環境,顏川的家所在的二環邊上,一片低矮的平房,外外到處都落滿了灰,背後大片大片的田地,莊稼也沒能幸免。幾天不下雨,就失去了原本青翠的綠色。
顏川家不是本地人。
什時候搬到錦城,他不知道。
從記事起,說普通話的媽媽就和說錦城話的鄰鄉親顯得格格不入。
幾年了,媽媽依舊沒學會說錦城話。
顏川說得很流利,但他從來不說。
在學校,因為那一張白淨漂亮的小臉和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小小年紀的顏川,就很招女同學喜歡,但男生們都很討厭他。討厭他好看的臉,討厭他與他們不一樣的氣質,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骨子就有一種高貴的勁兒,從不與他們“同流合汙”滾鐵環,丟沙包、鬥雞,彈彈珠,收集煙盒這些小孩子喜歡的娛樂,他從來不參與,也始終被他們排斥在外。
他們給顏川取了一個討厭的外號,叫小白臉。
在孩子的世界,這已經是極大的侮辱。
但這個外號在他們的頭兒被顏川暴打一頓後,消失。
從此,顏川又多了一個外號白麵閻王。
顏川很會打架,從小就會。
曾經以無數次隻贏不輸的戰績,三年換了五所幼兒園。
現在念小學,仍然保持著一個學期至少請五次家長的頻率。
顏川隻打架,不罵架。
每次打完,他也從來不告訴老師,不告訴母親,為什要打架。
更不會告訴母親,那些孩子的嘴有多不幹淨,會用怎樣醃髒的話罵他和他的母親。
顏川就像一股清冷的風,與他們隔離在這個世界的兩端。
前麵那幾個說說笑笑的孩子和顏川家住得很近,一排平房,可以從一個院門進入。
他們像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到了院門口,一窩蜂的衝進去,突然又哄笑著一起跑出來,對遠遠吊在後麵的顏川大笑。
“顏川,你家來客了!”
“你野爹又來找你媽了!”
“哈哈哈”
小孩子們惡意的嘲笑,肆無忌憚。
程正背著書包,站在院子外麵,臉上落滿陽光。
小小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好一會,他才走進院子。
已經是冬天了,哪怕那一抹夕陽竭力散發著溫暖的光芒,空氣仍然是幹冷幹冷的,風刮在臉上,刺骨頭。顏川低著頭,看著緊閉的家門,正要抬手去推,門就開了。
一個男人匆匆走出來,顏川正好撞在他的懷。
男人穩住身子,低頭看著漂亮的小男孩,臉上露出微笑。
“你就是川子吧?”
顏川一怔。
這個男人他從來沒有見過。
出於禮貌,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男人長得很英俊,笑起來很溫暖。有那一刻,顏川甚至希望那些小孩子的笑話是真的如果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就好了。這樣好看又高大的男人做了他的父親,還有誰敢笑話他?
“我是你白叔叔。”
白叔叔?
顏川眼睛露出迷茫。
顯然,他從來沒有聽過什白叔叔。
男人看著他,微微一笑,像變戲法似的從兜掏出一把糖,塞到他的手。
“喏,拿著吃”
顏川眉頭皺著,不肯要。
“拿著,乖孩子,快拿著啊。”男人又催促。
他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口,顏川進不去,一臉尬色。
“川子回來了?”屋傳來聲音,是顏川的媽媽顏若香。
她走過來,一臉緋紅,眼睛紅紅的,頭發有點亂,不知道剛剛經曆了什,情緒有些不穩,吸了吸鼻子才勉強看著兒子笑出來,“白叔叔拿糖給你吃,還不快點說謝謝?”
顏川看著媽媽,心突然生出些戾氣。
“我不要。”
他甩手,糖撒了一地。
“唉你這孩子”
顏若香伸出指頭要戳他。
他靈巧地避過,一聲不吭地背著書包,衝進了房門。
顏若香尷尬地瞪他一眼,又躊躇著望向門口的男子,“讓你見笑了”
白振華搖頭,把撒地上的糖一顆顆撿起來,看了屋一眼,又塞到顏若香手上,然後從兜繼續往外掏,“這糖是我給川子買的,剛忘記了,看到他才想起來,看我這記性。你拿著,小孩子都愛吃糖,我家軒子也是,他媽老是怕他把牙吃壞了”
顏若香訥訥的,“你拿回去給軒子吧?”
白振華:“不用不用。家都有的,他奶啊,都快把他寵成小霸王了。哪還缺得了糖?到是你”白振華看一眼這房子,眸子生出一抹暗色。
“這一轉眼啊,川子都這大了。你也強了這多年,我就不勸你什了。不過,我和為季是鐵哥們,你有什需要,不方便告訴他,就告訴我。”
顏若香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沒什需要的。現在國家政策好,我賺的錢,養活我和川子夠夠的”
白振華歎口氣,“那行。我就走了。你們娘倆好好照顧自己。”
顏若香捧著糖,尷尬地挽留一下,“要不,留下來吃個晚飯吧?”
白振華:“來不及了。我趕飛機,好久沒回去,軒子還在家等著我呢”
顏若香嗯聲,“那我就不留你了。就是”她回頭看一眼屋,“你別跟孩子置氣。孩子不懂事”
“哪能啊?”白振華笑笑,“回去吧。給川子弄點好吃的。”
門口的聲音傳入顏川的耳朵。
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雙眼盯著那一台嶄新的大彩電。
還有桌子上的雞、魚、肉,雞蛋,牛奶
早上離開家的時候,這些東西,統統都沒有的。
是那個男人帶來的。
顏川目光染上一層水氣。
顏若香關上門進來,微微一愣,“怎不把書包放下?”
顏川不說話。
顏若香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彩電,又笑了,“你不是一直想看電視嗎?你白叔今天特地搬來一台彩電,就是為你準備的。這個可以看好多動畫片,你以後就不用羨慕小虎他們了”
“他為什要給我送彩電?”
孩子抬起頭,看著母親。
顏若香一愣,“她是媽媽的朋友。”
孩子睜著一雙大眼睛,搖頭。
這時的他,還不能理解大人的事情。
但以他對“朋友”兩個字僅有的認知,隱隱覺得奇怪。
這樣的大彩電,顏川不曾見過,就是百貨大樓賣電器的商家擺放出來的,也沒有見過這好的。
他黑幽幽的眼,慢慢有了一絲希冀。
“他是不是我爸爸?”
顏若香頹然。
眼圈一紅,慢慢坐在兒子的身邊。
“不是。”
“上次那個,是不是?”
顏若香強顏歡笑的臉,徹底拉下。
“不是。你這小腦袋,怎都想什呢?”
她戳了一下兒子的頭。
顏川頭一歪,眼睛還盯住她。
“為什我就沒有爸爸?”
“不是說過了嗎?你爸爸”顏若香咽一口唾沫,“他得癌症死了。”
“我不信。”
孩子斬釘截鐵。
“他死了,為什總有人給我們家送東西?”
這小的孩子,已經不好騙了。
顏若香看著他倔強的小臉,竟是低低的哭了起來,雙手捂著一臉的疲色,身子蜷縮著,不敢看兒子的眼睛
孩子手足無措。
他又把媽媽惹哭了。
母親的哭泣,對成長中的小孩子來說,無異於一把尖刀,可以直接割穿他幼小的心靈,讓他的世界變得灰暗、懼怕,充滿了未知的恐怖
“媽媽不要哭。”
顏川放下書包,小小的身子挨近,小手輕輕放在媽媽的肩膀上。
“我錯了。你不要哭了。”
在顏川的記憶,媽媽很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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