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生不知處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飛魔幻B(2015年5期) 本章:正文 雲生不知處

    雲生不知處

    宮·庭院深深

    作者:尤妮妮

    楔子

    建平帝六年隆冬。丞相汪瑞忽然親臨江南的彈丸之地,一幹陪侍的官員站在漫天飛雪中戰戰兢兢。

    關於汪瑞的傳聞,早便從京城朝野傳遍江南的坊間。汪瑞出身侯門世家,少年時酷愛混跡在民間,常和一些擅長異能奇技的江湖人廝混。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卻忽然收斂了性子,回到京城一心鑽營起權勢之術來,沒幾年便鬥垮了位高權重的前任丞相,然後和前任丞相一樣霸占著朝堂重地。

    也不是沒耿直的臣子出來彈劾,但是下場自然也非常淒慘。

    各種各樣的奉承話充斥著汪瑞的耳畔,年輕的丞相卻停了腳步,如炬的目光遙望著遠方已積上一層薄雪的官道,不知在想些什。

    突然轉身沒頭沒腦地對身後隨侍的官員們道。

    “眼看又值朝廷選秀之際了。”

    “蘇城的女子膚白貌美,下官立即去準備。”有人心思轉得極快,揣度了一會兒立即回話。

    然而汪瑞的臉色卻驀地一沉,厲聲道:“入宮的秀女還不夠多嗎?以往就是你們這些地方官要獻殷勤,惹是生非,坑害百姓。”

    不知道為何丞相突然就動了怒,剛才諂媚的官員嚇得臉都綠了,忙擦了擦汗不停地謝罪。可汪瑞卻置若罔聞,沉默許久,忽然又冒出一句。

    “這回她又有得忙了。”

    於是所有人都閉上嘴,不敢再貿然接話。鬼知道丞相大人到底想說的是什啊。

    雪花打了個旋迎麵撲來,汪瑞卻站定腳步,眯起兩眼繼續望著前方的官道,心思卻似乎早已飄遠,驀然不知想到了什,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笑意。

    一抹足以化開他淩厲的眼神,讓丞相神情忽然就變得十分溫柔的笑意。

    一

    皎月飛上宮殿屋簷的時候,內監們正提燈領著五六個秀女走進秀華閣。

    這些女子最後選上的都是要為宮中妃嬪,宮中祖製,嗓音混濁者,棄之,手足有疾者,棄之,肥瘦過度者,棄之……

    宮娥柔曦一雙眼上下打量瞧得仔細,被她握著手的少女神情有些不安,驀地就在柔曦耳前氣如蘭:“家父與汪丞相素有交情,還請姑姑多擔待。”

    柔曦淡然一笑,轉身提著宮燈便走,“汪丞相”這三個字,果然比建平帝還要好用的名號。

    宮燈搖曳的燭光照向秀華閣外的院子,院子微弱的光線下她隱約看到一隻粉蝶在翩翩起舞,透明的翅膀揮舞了下,很快就從空中墜落到了她的腳前。

    柔曦撿起,這才發現原來竟是一隻用絹紗做的蝴蝶,翅膀上大概加了一些機關,所以它能在空中像真正的蝴蝶一般展翅飛翔。

    “呀。還是沒飛起來啊。”一個身材纖弱的秀女有點懊惱地嘀咕著,待看到柔曦時,她仿佛一隻受了驚的小兔,連那隻絹蝶都顧不上拿回,漲紅了臉匆匆便跑遠了。

    柔曦略思索了下,便想起這是諫議大夫郭良家的小姐,郭良素來規矩嚴謹,大概這種向來被視為“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兒,郭小姐一直是偷偷摸摸地暗中藏匿。

    天上的皎月一頭紮進了烏雲堆,院子外的夜色驀地濃重起來,柔曦定定地望著手中已經飛不起來的絹蝶,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個笑容明朗的少年,他也是喜歡做一些類似這種新奇玩意兒,他的姓氏恰巧也是郭啊。

    柔曦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出神,伸出手輕輕摩挲著蝴蝶上透明小巧的翅膀,不由得有些恍惚。

    “雲生。”她的嘴冷不防就吐出這個名字,帶著如水的憂傷。

    雲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見到你。柔曦將絹蝶攥緊,就像狠狠藏住埋在心底的一點心事,而後深呼口氣,繼續提著宮燈向前行。

    夜風將院中黑色的樹葉吹得沙沙直響,灌木叢中露出一雙炯炯的深邃的眼,悵然而留戀的目光長久地盯著柔曦遠去的背影。直至前方最後一絲微弱的燭光收進長廊,目光方收回。灌木叢中的人影就如同蟄伏在陰暗中的蝙蝠,謹慎地向前邁了半步,最後依舊收了回去,消失在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二

    轉眼冬去春來,已是燕語鶯啼三月半。那批選進宮的秀女也都有了著落,“家父與汪丞相素有交情”的那個是陳都督家的小姐,即日便封了昭儀,豔冠群芳。郭良家的女兒是才人,位分雖低,卻因清秀可人,頗得天子的寵愛。

    所以天子帶著幾個新寵狩獵時,也捎上了郭才人。而郭才人卻又捎上了宮女沈柔曦。

    早春的天氣還有些涼,大風將路畔的野草吹得如狂蛇亂舞,柔曦扶著郭才人從馬車下來,一邊為她係緊孔雀翎鬥篷。後者報以溫和一笑,友好地握緊了柔曦的手。

    被分到郭才人宮,是十分合柔曦心意的。郭才人溫柔謙恭,毫無心機,待她就如姐妹般親昵,又何況,“郭”這個姓氏和郭才人喜歡製作的那些小玩意兒,在柔曦看來就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緣分。

    可是才下了馬車,柔曦卻發現狩獵林中洋溢著一股陰沉而緊張的氣氛,在天子的不遠處正站著一個人,著一襲光鮮亮麗的朝服,腰佩寶劍,一雙眼睛目光炯炯。

    那是大名鼎鼎的權臣汪瑞,汪瑞進內廷次數並不少,隻是柔曦一向躲在深宮教導秀女禮儀,故今日居然是第一次見到本人。

    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汪瑞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龐,狹長的眼眸閃現著冷漠、狠戾和一絲對天子的蔑視。

    這個人如同傳聞中一般,周身泛著霸道陰氣的氣息。

    遇到危險一定要遠遠避開,這是柔曦在深宮這多年深諳的道理。隻是當她低頭扶著郭才人欲遠遠避開時,卻感覺有兩道熾熱的目光正盯著她。

    悄悄抬起頭,柔曦詫異地發現居然是汪瑞直勾勾地盯著她們這個方向,但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麵向天子笑得陰沉沉。

    “陛下今日好興致。”

    在天子麵前不解佩劍,實在是不合規矩,而汪瑞的身後還站著一排穿著白色鎧甲的侍衛,由中郎將親率,而中郎將“恰恰”也是汪家的門生。

    建平帝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柔曦,我要去更衣。”郭才人在柔曦耳畔聲如蚊蚋。更衣是如廁的委婉說法,汪瑞殺氣太足,她早已嚇得雙腿發軟。

    柔曦立即陪著郭才人轉身離開,可是旁邊卻竄出一個老宮娥,不由分說地拉了柔曦就走。

    “沈宮人,這來。”

    柔曦莫名其妙,這個老宮娥在深宮一直對她屢有照顧,但是她怎會突然也出現在獵苑,並且在這種詭異的場合拉著她便走。

    誰也沒瞧見,一直麵色陰沉的汪丞相下意識長長地鬆了口氣。

    三

    柔曦但覺一頭霧水,老宮娥領著她越走越遠,一路卻一言不發。她疑惑頓生,停住腳步,下意識往狩獵林望去。

    狩獵林中掠過一陣陰風,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厲聲尖叫,叫聲撕心裂肺,且伴隨著一陣類似野獸咆哮之聲。

    柔曦的心為之一顫,透過密林能望見那是精致小巧的更衣軒,而淒厲的尖叫聲雖然被風吹得若隱若現,她依舊是聽出來了。

    郭才人出事了。

    “沈宮人,不要去!”

    身畔的老宮娥似乎急了,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衣袖。柔曦迅速望了她一眼,不假思索,轉身就匆匆返回。

    林中的風似乎刮得更大了,整個狩獵場上洋溢著一股詭異而肅殺的氣氛。柔曦站定腳步,又驚又恐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遠處的更衣軒外的空氣中透出一股濃重的腥味,野獸的咆哮聲已逐漸平息,郭才人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也已經隻餘低微而痛苦的喘息聲。

    堂堂天子臉上神情似哭又似笑,睜大雙眼如望厲鬼般瞪著汪瑞,麵如死灰嘴唇翕動半晌最終一個字也發不出。

    建平帝的劍已經出了鞘,看他邁步的姿勢似乎剛才正急著想去更衣軒救人,並且也發了令,可是林中的一幹侍衛巋然不動,中郎將更是跪倒在天子眼前,涕淚交零,一副忠心鐵肝誓死直諫的忠臣模樣。

    “失去一個郭才人,日後還會有更多的美人進宮。而陛下身份貴重,倘若陛下出事,太後怎辦?祖廟怎辦?天下的百姓怎辦呢?”

    中郎將的聲音鏗鏘有力,被他緊緊攥著裙裾的天子終於一個踉蹌,癱坐在地上如孩童般無助地哭泣起來。

    而他們的身畔卻依舊站著丞相汪瑞,如冷漠的神佛般巋然不動,嘴角卻有意無意地閃過一絲得意和嘲諷之色。

    狩獵林中的妃嬪在小聲而謹慎地議論,話語一點點在柔曦的耳畔匯聚成河。她忽然就明白了。

    這一切自然都是丞相一手策劃,更衣軒中的郭才人忽遇闖進的野豬襲擊,此刻怕已經被咬斷了咽喉。

    天子欲救卻被中郎將拉住了誓死直諫,最終未能向前踏出一步。

    柔曦但覺有點恍惚,林中這可笑而又可悲的眾生相就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悠悠地轉,最後她覺得天旋地轉,一頭向後栽了下去。

    “雲生,救救我。”

    那個名叫郭雲生的少年,是她父親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如果不是那日出了意外的話。

    那日也是這般陰沉沉的天氣,肅殺的風中傳來馬車的疾奔聲和選秀官員們猙獰的笑聲。柔曦因姿容秀麗,被硬生生拉上了選秀馬車,她那時除了撕心裂肺地尖叫,就隻會拚命伸出手,緊緊拉住已經觸及她指尖的郭雲生。

    可是他們拉住的手卻被馬鞭狠狠地打散,在顛簸的馬車上,柔曦看到雲生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臉色變得無比慘白。

    而如今,郭才人的慘叫聲就像她那時撕心裂肺的呼喊,被人阻撓癱倒在地的天子就像當年的雲生,一幹神色冷漠虎狼一般的侍衛仿若當初蠻橫的采選官員。

    那段塵封已久的回憶和林中的這幕互相重疊,然後就這樣血淋淋地被挖了出來,

    四

    當老宮娥率著其他幾個宮娥急匆匆將柔曦抬走時,林中寂靜如初,千嬌百媚的陳昭儀正攙著哭哭啼啼的天子登上龍輦,誰也沒將注意力投到已經昏厥的沈柔曦身上。

    除了丞相汪瑞。

    汪瑞的手心本來正攥著一張已經快被揉爛的奏折,那是諫議大夫郭良連夜寫就。洋洋灑灑上千字,引證據典,每一字都是針對他這個“朝中奸佞”而來。

    以直諫的方式給郭良一個慘痛的教訓,本來這招已經做得十分圓滿。可是如今汪瑞心卻毫無一絲鏟除了政敵的快感。

    汪瑞的臉色頃刻間變得蒼白,隨即就這樣將天子和侍衛遠遠地拋在身後,急匆匆向前邁去。

    林中幾隻雀鳥被丞相急促的步伐驚得展翅飛上了天空,在空中盤旋著。遠遠的是七手八腳的宮娥們,被抬著的宮人沈柔曦依舊緊緊閉著眼睛,麵色蒼白。

    柔曦做了一個很長很美滿的夢。

    夢中她依稀看到了那個她藏在心這多時日的少年。他的容貌依舊那般英俊不凡,笑容依舊那樣燦爛若錦。隻是這一次,再也無人來打擾他們,將他們牢牢握緊的手分開。

    “雲生。我們終於遠離了京城。”

    柔曦輕輕地呼喚未婚夫的名字,她滿足地微笑,這個夢實在是太過真實,真實到她都能感覺到雲生緊握著她指尖的手,那隻手正在微微地顫抖,就像再也不肯放開她一般。

    醒來後柔曦才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依舊是那個麵慈目善的老宮娥,對方正十分關切地給她遞上茶水,持帕替她輕拭汗水。

    抬頭她瞧著如鑄鐵凝鉛般沉重的天空發愣,雖然剛才隻是白日虛夢一場,可是柔曦卻已經覺得這是好兆頭。

    雲生,也許我有生之年還是能見到你的。

    短短三日,朝中局勢就又起了一個小小的波瀾。

    一大批直臣清流被貶,而剛剛喪女的諫議大夫郭良更是一病不起,就連上奏折的氣力也沒有了。

    後宮卻像什都沒發生過一樣,柔和的月光照著深宮大大小小的院落,在遠處,照樣燈火輝煌照樣歌舞升平。

    對郭才人的慘遭意外,建平帝也隻是傷心了兩天,兩天後他已然摟著另一個新晉的美人醉倒在溫柔鄉了。

    郭才人的寢宮現在清冷得就像黑暗中的廢墟,柔曦緩緩地撥著油燈的燭芯,湊著微弱的燭光,在棺槨旁緩緩蹲下來。

    棺槨中置著暫時不讓屍體變得腐臭的香料,如果不是察覺到她的手已經變得僵硬如石,恍惚中柔曦還以為郭才人隻是安靜地躺下睡著了。

    郭才人一死,整個寢宮的宮人都投奔到其他娘娘麾下,獨剩她一人,在郭才人正式出殯前還日日過來打理。她小心翼翼地將一隻小巧精致的絹蝴蝶塞在郭才人的身邊,冷不防眼眶滲出一點點淚水,“滴答滴答”宛如小溪般,瞬間將蝴蝶透明的翅膀都給打濕了。

    搖曳的燭火讓柔曦覺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也是這樣一個寂靜的晚上,她和郭才人如同兩個調皮的豆蔻少女,貓在青紗帳秉燭夜談。

    郭才人說起天子的時候,臉頰不由自主地飛上兩道紅暈,而她,也是初次並且是唯一一次在深宮中與人說起藏在自己心的那個人。

    郭雲生。

    雲生在她的心,是宛如天神一般的人物。郭家伯伯常撫須自誇,這個兒子以後必然前途了得。

    隻是雲生最後的誌願卻並不是考取功名或者馳騁疆場,而將所有的聰明才智全用在被世人詬病的“奇技淫巧”上。他甚至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拜了名師學習。

    每年他回來的時候,柔曦的院子堆滿了絹紗的“花草魚蟲”,每一樣都幾欲亂真。有時柔曦會挽著雲生的手,一起坐在他置了機關的木頭大鳥上麵,從高高的懸崖上飛起來,山穀的風呼呼地在他們耳畔吹過,拂起他們的衣裙。在那一刻,柔曦覺得自己和雲生就像兩個隱居在世外桃源的仙人。

    柔曦在宮,每日謹慎行事,不與人爭執,不亂管閑事,知道自己姿容秀麗,便自動請命與一眾老宮娥為伍,刻意遠離天子與一幹鉤心鬥角的妃嬪。

    柔曦總是想,隻要能熬到順利出宮那日,便能回到家鄉,見到她的心上人郭雲生。

    五

    宮殿外似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當柔曦回過頭時,看到來者竟是一身環佩叮當的陳昭儀。陳昭儀千嬌百媚地由宮婢扶著,一雙波光流轉的眼懶洋洋地瞥過來。

    “聽聞沈宮人為人素來謹慎行事,這次是走了眼,跟錯人了吧。”

    陳昭儀的語氣充滿了嘲諷之意,柔曦淡淡地望她一眼,低下頭並不作任何回應。

    猶如一拳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陳昭儀一腔火氣撲了個空,心頭的火便迅速燒了起來。她挑了下眉,一隻手托起沈柔曦的下頜,另一隻手就一巴掌狠狠地揮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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