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太陽西斜的厲害,將泥濘的土路上的馬隊影子拉的很長。馬背上馱著的貨物分量不輕,四尺不到的馱馬每一步走的都不太輕鬆,粗喘著鼻子艱難的將馬蹄從稀泥中拔出。
“這直賊娘的湟州上下連個官道都不給修,朝廷一年不知撥了多少錢絹給河湟,都進狗肚子了嗎!”
“就是,同樣是路,禦街能有六七十丈寬,一路上都不見一個窪處,走著才叫舒坦。”
“這直賊娘的能叫路?還和禦街比?要是在東京——嘿!早就不知道掉多少個腦袋了......”
“你怎知道會有人掉腦袋?”
“嘿,俺要是相公,肯定把天底下所有貪官都哢嚓了。”
“所以你不是相公,而是一個小夥計。”
“你——”
一旁牽著馬的夥計和帶著刀的護衛也不好過,一路上不停地抱怨著糟糕的路口,順帶著把湟州一幹官吏的家人挨個問候了一遍。
“行了行了,這湟州才安穩了幾年,能和開封府比嗎?再者說,給東京城待著,等著天上掉錢來養活你們那一家老小?”
走在馬隊中央時不時的抬頭看一下天的李嗣衝因泥濘的路況使得行程延期而不耐煩的夥計們揮了揮右手,想讓他們消停會,見並沒有什效果便左手抓過身旁馱馬上掛著的榆木做的算盤使勁的晃了幾下,壓住其他人的聲音煩躁的說道。
“要不是為了那三十貫的工錢,鬼才願意來這破地方了......”
年紀不大的韓岑不服氣的小聲嘟囔著。
“你說啥?”
李嗣側過腦袋瞪著比自己矮了半頭的韓岑,聲調明顯又提高了許多。
“沒啥,沒啥,我是說這鬼地方就算安穩了也沒法和開封比。”
韓岑被李嗣下了一跳,心暗罵一聲“屬狗的”,臉上卻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回答道。
“哼!”
李嗣輕哼了一聲,將手中的算盤重新掛到馱馬身上,用袖子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然後嫌棄的看了一眼沾滿泥巴的皂靴,衝著隊伍最前方的從秦州雇來的向導喊道。
“老劉頭,繞過這座山,就能看到湟州城了吧。”
“東家,出了這座山就是湟州城。總共還有十一二的路程。
這天也就是約莫半個多時辰就黑了,咱們得抓緊時間了,不然天一黑城門關閉,今夜就得在城外過夜了。”
老劉頭是秦州的漢人,五十出頭,其父兄早年都追隨過王相公(王韶)開拓熙河,前些年他本人也追隨王相公之子王厚王經略再次經略河湟,將之從番人的手中奪了回來。後來王經略故去,老劉頭也因傷寒而被遣散,所幸挺了過來,病愈之後因為有著多次往返秦鳳和河湟的經曆,經常被前來青塘地區做生意的商人聘為向導。
“這湟州城不比秦州,方才歸化,周邊的番部一個個都桀驁不馴,去年你們走後沒幾兩個月,湟州城西邊就有三個部落串通造反,在湟州城守軍眼皮子底下劫了幾個商隊,一個活口都沒留啊!想前些年王經略在的時候,這些番人怎敢如此放肆......”
興許是年紀大了總喜歡回憶些過去的事情,老劉頭在泥濘的道路旁找了一棵還算挺拔的杉樹,將沾滿汙泥的鞋幫在樹皮上麵蹭了蹭,望著遠處紅日餘韻陰影的一隻斑頭雁,回憶著。
……
也許是被老劉頭的話嚇唬住了,也許是一連趕了數天的路,想要晚上在城中客棧舒舒服服的睡一覺,馬隊總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了湟州城。
“又是一群要錢不要命的。”
幾個站了一下午崗,被高原上的陽光照得皮膚黑紅的士兵攔住正要進城的馬隊,準備例行檢查,一個年紀稍長的嘟囔道。
領頭走近,借著太陽落山前的那縷微光,側著頭細細的看了一遍站在向導老劉頭身旁的李嗣。
“哦——你是去年那個販藥的吧。這馬上駝的都是什?”
湟州這種剛歸化的偏遠軍州,用窮山惡水來形容是一點也不過分,城內除了丘八們連百姓都少的可憐。而平日進出城門的,除了那些個比丘八們曬得還黑的番人,著實少的可憐。再加上偏僻的地理位置,不安定的周邊環境,以及窮的掉渣的番民,著實吸引不了多少內地商人前來。特別是去年年末那次番部造反劫了幾個商隊之後,來湟州做生意的商隊就越發稀少了,大都是停在蘭州便不再往前了。畢竟孔方兄再好,也得有命花不是?故而,每一個過往的商旅,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
所以這位軍爺隻是瞅了幾眼,便隱約將李嗣給想了起來——
當然,孔方兄也是功不可沒的,畢竟擱到這種邊城,這些個馬隊在這些丘八的眼中,可不就是一枚枚吹起來響當當的皇宋通寶!
“官爺,俺這次不隻販藥材,皮革、玉石都要——這馬背上駝的都是些茶葉、布匹,和一些鍋碗瓢盆之類的,不掙什錢……”
李嗣走到隊伍最前麵,使勁的跺了跺腳,把皂靴上半幹的泥巴跺掉了大半,然後拍打了幾下身上皺的不成樣子的裋褐,還算和氣的回到道。
“不掙什錢你還跑那老遠過來?你傻還是俺傻?”
領頭的士兵輕哼一聲,這些行商嘴總是沒有實話,然後扭過頭看向了向導老劉頭。
“你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今年來的幾隻馬隊有一半都是你帶的路,過節也不休息?”
“這不是家三郎四郎都到年齡了,多掙幾個總是好的。”
老劉頭嘿嘿一笑,低著頭道。
“俺記得你,去年跟著那個王東家各個部落跑,天天拿著個黃花梨木算盤嘩啦啦響的跟班——怎樣,這次怎沒見你們東家,隻有你這個賬房?”
領頭的士兵又瞅了一眼老劉頭,點了點頭,就把他忽略過去,轉而繼續關注起了李嗣——畢竟這才是正主。
“你這吃餉的好不會說話,眼神也不中用。什賬房不賬房的,俺現在是東家!看見沒,後麵這二十匹馬上的貨,全是俺的!”
李嗣從小便被家送去讀書,期望有一天能夠考上個功名來,做一個潞國公口中與天子共天下的士大夫。但是現實給了他狠狠一巴掌,一連考了十多年,卻連科舉第一關的解試都未曾通過......
為謀生計,他在第二次參加解試未曾通過之後便找了一個賬房的生計,希望一邊工作養家,一邊讀書科舉。然而現實卻是,賬算的倒是越發熟練、清楚,讀書卻是越發落下,通過解試的底氣更是一次不如一次。所以在他而立那年最後一次參加解試不果之後,李嗣徹底放棄了他“士大夫”的夢想,完全紮進了皇宋通寶的錢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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