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史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紅豆(2012年1期) 本章:正文 病史

    散文空間

    作者:朱強

    天已經大亮,我試圖用手掌撐坐起床。珍貴的三日,必須保證每一滴時間滴落下去都能聞到牛乳的香。然而嚐試多次,腰杆、手臂以及涼席所代表的水平麵,苦惱於這三根線條始終拚接不出一個規整的銳角三角形。背板上的許多條經脈像癱瘓的公路遺棄在那,無數的氣泡,食物殘渣擁堵在某個十字路口,身體的某些部位開始膨脹,有刺痛感,巨大的危機正在潛伏……

    媽媽率先穿衣、洗刷,步履輕哨,她擔心驚擾了我睡眠。

    不久聽見客廳有一些悉的響動,猜測必定是媽媽那雙柔軟的手不小心揉搓塑料紙引發的,這個極強的信號被我第一時間知覺到了。為減少白色垃圾,通常逛菜市之前,媽媽都會自備數個大號塑料袋,形質皺巴,近嗅有一股菜蔬的香味,昨日殘留在上邊的青菜葉子也還能夠找著幾片。可是我身子有些軟癱,加上睡眠剛醒,整顆頭顱嗡嗡的,搖—搖,麵響聲很大——它壓根沒在脖子上擺正似的。平常肚皮上隆起的腹肌現在完全被腹腔內填滿的空氣、水、腐肉撐緊,像一塊光滑平整的豆腐塊。也就是說,別指望身體能夠彈起來。一些很厚的雲層正在體腔內遊動,雷聲殷殷,壞天氣即刻發作。可是同媽媽去逛菜市場,是我在南昌盼想了很久的事隋。索性大喚一聲?不行的!媽媽若知道我醒了,必定要來敲門。我必須先把身體給扶坐起來,倚靠在牆側或者書櫥—側都可以。我像極了一隻節肢動物:肩膀一點點地後挪,頭架在了靠背的欄杆上,手伸到脖子後麵握緊扶手,汗滴一粒粒掛滿了額頭,我從身體其他部位抽出一些力氣集中在了兩隻手臂,暗示自己,數一二三,才勉強使自己坐立起來。

    蹭一雙拖鞋緩慢地向著門邊劃過去,好像是從一個空殼子搖身變出,暴露在我媽的視野中。為節約能量,不得不將逛菜市場的請求壓縮為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這樣一來,媽媽必定是要拿“態度冷漠”來責備我了,不過事情也真怨不得我,身體鉛一般的沉,整顆頭壓得脖子緊緊的,脖子自然也不會給肩膀半點兒輕鬆,肩膀又把重量全支在了腰窩上,腰繼續把力傳遞,大腿不堪重負,它形同一攤軟泥。

    麵對現狀當然有兩個事實我很清楚:首先隱瞞病情隻會加重苦痛,所以得如實地說出症狀;其次臥床休養根本沒法使我這三天滴落下去的時間散發出一股牛乳的香,所以出門計劃絕不能貽誤。當身體邊的戰爭形勢還不甚了了,隻好試探性地咽下一點稀粥了。即便它們在胃邊倒戈相向,損失也不至於太大。再說早晨進點米粥總歸是好的,起碼心理上的眩暈不容易有。

    菜市場像盤子一隻味道很重的鹹魚,它刺鼻的氣味像一張高掛在餐桌上方的布匹,別的菜香全部置身於它的陰影之內。我老遠就感覺到胃被它伸過來的小手拍打著,譬如你聽見粉筆尖在黑板上劃出一條猩紅的傷口,還瀝著血,短時間內你再不敢想象刀子與玻璃片,硬鐵皮與夾砂粉筆尖是如何接觸的了。菜市場的魚腥味與各種肉的膻氣在空氣中揮散,它很容易讓我聯想起昨夜米粉蒸肉的那張猙獰的麵孔。此刻有一個波浪在胃不停地翻卷著,就讓媽媽單獨進去逛吧——心中想,我索性沿了紅旗大道的綠蔭漫步。這條大道堪稱路橋中的傑作,出自蘇聯的某位設計大師。在20世紀50年代,那絕對算是大手筆了,路有百米之寬。設計師當初的一個決定足夠讓這個城市所有的後代心存感激:他太包容了,居然收留下了世代落戶在這兒的樹,這些樹由開先的農村戶口,一轉身就變了身份,變成了一棵受到公家保護的街樹。我拖著步子,享受著樹脂濃稠的香,側頭看見公交的頂廂上蹲坐著一隻畫眉,它毛色亮麗,車慢駛過來,在—個站台口它將羽翼鋪開。沒等看清它飛翔的姿勢肚子就開始出現了一些帶刺的堅果,醞釀已久的病菌現在開始來幹擾我欣賞麵前的風景畫了。我身體像一具鏤空的香爐,絲絲縷縷的香煙從鼻孔中、齒縫中緩慢溢出,精氣神全都溢出去了,隨之而來的症狀是心慌,四肢乏困,腹部脹痛。特別是胃的食物殘渣老在嘔吐與腹瀉二者之間猶豫。密雲不雨真是讓人心悶的。縱然這樣,還是不能輕易家去,因為待屋子就和沒回家來一樣,我不服氣折騰八百公,夜晚拉長的時間在晝就這樣——被一寸一寸地縮回去。

    路過一個老牌子的高等院校。樹林暴露出一個扇形缺口,大門用兩豎一橫的白色水泥石拚成。畢業班的學生圍成弧形,留影紀念。襯衫,花裙子,純淨的太陽光從空中筆直流瀉,淋洗著這些且要高飛的候鳥。而髒器,在病菌麵前乖乖地束手就擒。胃結實的土壤也開始出現一些小小的鬆動,我順著進門的花徑直走,有荷塘、球場、低矮的紅瓦樓。在一塊空地上,香樟樹挺秀地向著天空延展,把大地深處的秘密傳往高處。我整個身子跌坐在一塊石凳上的地抓取其一些掉落在鞋邊碎葉,放置手心揉搓。綠色的汁水浸染得滿手都是,腥味重重的,絲絲地沁人胃的深處,嘔吐感一陣一陣地襲來,整條舌頭味道變得極苦。因為早餐隻啜食了一點點稀粥,眼睛的眩暈也就漸漸加深了。我將沾在手上的殘葉拍落掉,可剛剛惡心的氣味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像鋤鍬似的挖動著我的胃,使它徹底變得蓬鬆。腹瀉與嘔吐的預感強烈,它沿途考驗著我,有—個聲音始終在耳邊叮囑。不管平時你多放縱,而今必須收斂著。收縮肌與潛在的意識配合得果真默契,借助身上可憐的那一絲兒餘力,我勉強地將自己搬運回了家。

    我媽沒料到我病情的走勢會如此陡峭,在門邊見我臉色煞白她差點就哭出了聲。扶住我,還沒等我在靠背椅子上坐定,她轉身就趴向了盛放電視機的低櫃麵前,凶狠狠地一把拉開抽屜翻找起了對症的藥物。沒看見她性子有這急過:同時把幾個大塑料袋的東西抖落一地,尖尖的眼睛很快就找來了幾種。她先命令我灌一瓶藿香正氣水下去,把胃腐敗的食物殘渣先倒一些出來。藥汁把我的舌頭咬得很痛,嘴巴根本就沒法合住,味道真的苦極又澀極。當然,良藥不苦口是沒有人信的,可藥水最終還是被我推下去了,胃被刨鬆的泥土極需要它,它可以一鬥子一鬥子地把消化不盡的殘渣掏出來。假如我的胃暫時不掏空根本就沒法精神地去言語、寫字,甚至直立起腰,應付來家看我的那般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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