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五月

    新銳作家

    作者：於香菊

    淩水灣的董興偉從城娶個媳婦回來那天，洞房鬧騰得很厲害。

    刁鑽的小峰問新媳婦，嫂子高名貴姓？被一幫小年輕的推來搡去的新媳婦看一眼在身邊護著她的董興偉，撩撩耳邊耷拉的頭發，仰著特別白淨的臉頰說，免貴，姓吳名越。耳朵上夾了一根煙的小峰是個十七八的小青年，早不念書了，因家條件還好，父母一直沒舍得讓他到外邊去闖蕩，成了這一群半大孩子的頭，淩水灣誰家有事他都闖在前頭。此時他斜眼瞪著新媳婦，故意裝出痞樣，陰陽怪氣地說，啥？五月？這都寒冬臘月了，你怎就叫五月呢？新媳婦也看出這孩子外痞內良，對他故意改調換字沒有生氣，隻是加重語氣說，我叫吳越，是吳國的吳，越國的越。

    小峰繼續裝痞說，什這個國那個國的？你來到淩水灣，嫁給淩水灣的哥們，就已經失去這個國那個國了。你是淩水灣的五月，是我們興偉哥的五月。吳越聽著愣怔好半天，她覺得這個孩子太有才了！雖然油腔滑調，但一語道出真諦。自己本是在城市出生長大的，嫁到淩水灣不就是將城的這個國那個國都失去了嗎？從此後我不再是城的吳越，但就是淩水灣的五月嗎？新媳婦有點兒茫然。

    小峰已經掉頭問興偉，哥，你說是不？董興偉嘴訥不會說，隻是連連點頭。小峰又拉著新媳婦問興偉，哥，我給嫂子改名你不會生氣吧？董興偉看一眼媳婦小聲說，不生氣。實際上他將這三字說得虛虛的，心是很怕媳婦生氣的。

    炕上坐在一群老太太中間的興偉媽看出兒子心虛了，大聲說，不生氣！在咱們淩水灣鬧新房越刁鑽以後的日子越紅火。她這話是對小峰說的，實際上也是給兒子特別是媳婦聽的。小峰如得了聖旨對大夥兒說，我大姑都說不生氣了，這說明咱們怎鬧都行，現在我先給大家說幾句順口溜。小峰的爺爺早年是淩水灣秧歌隊的傘頭，見人見事皆能出口成章，小峰繼承了爺爺的本事，村遇個事，他就愛顯擺幾句。此時擠在他身旁的一幫小囉嗦跳躍著喊，好！好！好！小峰故意清清嗓子正正身體一本正經地說道，興偉哥，真偉大！進城打工沒兩年，城媳婦娶回家。旁邊的一幫小囉嗦拍著手跟著喊，娶回家！娶回家！小峰又接著說，臘月天，新房鬧，改嫂名字瞎胡鬧，來年就抱小寶寶。那幫小囉嗦依然拍著手跟著喊，小寶寶，小寶寶！

    新媳婦聽到大夥兒喊小寶寶臉就紅了，本想再次強調，我叫吳越，不是五月。沒等喊出聲，小峰已經鼓動身旁的一幫小年輕的，從此後咱們大家都叫她五月嫂吧。寒冬臘月我們淩水灣迎進一個五月，這寒冷日子都暖洋洋的，大家說對不對？一幫小年輕的跟著喊，對——炕上坐著的奶奶婆婆姨姨姑姑們都抿著嘴笑，覺得小峰這孩子，真會偷換名字！五月這個名字比吳越更讓淩水灣人歡喜。特別是婆婆，笑地對大夥兒說，我也喜歡五月這名字，樸樸實實的，順口。

    吳越心頭一熱，沒再反對，從城市嫁到鄉村，她突然覺得自己該換個名字了。吳越帶給她的是一連串的人生黴運。嫁到淩水灣，她的人生應該重新開始了。在這人生的轉折處，突然有人給她改了一個名字，她覺得這是上天的旨意呢。所以在接下來的點煙剝糖果啃蘿卜搬蒲團搶福等一係列的鬧房環節中，不管大家怎喊她五月或者五月嫂，她都欣然答應，宛如自己就該叫這個名字一般。特別是等鬧房的孩子們離去，她和董興偉睡覺，董興偉興奮地喊她吳越吳越的時候，她特意從他的身下翻到他的身上說，從此後你也叫我五月吧。

    五月嫂在淩水灣過了一個豐足愉快的春節。元宵節過後，大部分人都回城打工了，五月嫂的婆婆公公以為五月嫂和興偉也會回到城去，特地忙忙乎乎地給他們準備了小米綠豆蘑菇鴨蛋等土特產，讓他們帶給城的親屬和朋友。五月嫂很鄭重地對婆婆和公公說，我們不回城了。公公沒吱聲，婆婆疑惑地問，不回城，你們幹啥？家就這點兒地。

    婆婆是個快六十的老女人，瘦瘦的火雞脖，黑黑的茄子臉，通紅的辣椒鼻，一看就是厲害人，說話幹巴脆。五月一進門，就知道這個家是婆婆當家。公爹和興偉都是厚道得不能再厚道的老實人。五月嫂說，我和興偉商量過了，我們就在淩水灣搞生態養殖。婆婆瘦如兩條繩子的胳膊在胸前一纏，胸脯雖癟但挺得很高，她斜著眼睛問，啥叫生態養殖？五月嫂知道多說她也不會懂，於是非常簡單地說，就是不用化肥農藥種莊稼和蔬菜。婆婆很堅決地搖搖頭說，不用化肥農藥，什都不長的。那年你爸長病，家錢都用光了，沒錢買農藥化肥，結果咱家的地，幾乎沒收成。五月嫂問，沒收成？那是沒侍弄好。隻要我們搭得辛苦，不用化肥農藥也會很好的。我是農業中專畢業的，我懂得這方麵的技術。

    和婆婆一樣黑黑瘦瘦的公公，使勁吸了一口手中的煙，將煙頭摁到煙灰缸，沉思半天，才看著老伴說，我看讓他們試試也行。婆婆說，行什行？那年你和興偉不聽話，非得在咱家的土地上種藥材，說賣了能掙錢，結果呢？藥材沒少收，卻賣不出，最後是要糧無糧要錢無錢。公公的頭低下去了，不敢再說什。五月卻興奮起來，她覺得公公支持她，同時也為公公和興偉有過不安分的舉動而高興。人都說創意點亮希望，隻有敢做才會有成果，遺憾的是公公和興偉做一次失敗了就不敢再幹了，做事業是需要百折不撓的。當年自己和前夫做那家公司也是經過很多次失敗才做成的。於是五月細細地跟婆婆說，媽，讓我們試試吧，別擔心投錢的問題，這多年我也有一些積蓄，何況我來淩水灣之前就將城樓房賣了，我想將小小淩水灣變成一個生態養殖場還是不成問題的。到時實在資金不夠，我們就去尋求政府的支持，我們還可以貸款。

    興偉媽本來聽兒子說媳婦城有樓房特別高興，覺得兒子娶了城的媳婦一下就變成真正的城人了。現在聽五月說什樓房賣了，還要貸款，脖子立時又扯出老長，如鬥架的公雞。心想，這媳婦真絕，竟然沒吱一聲將樓賣了，這是不想讓我兒子成為城人啊！她不好意思強調樓的問題，抓住貸款的事尖著聲音喊，啥？還貸款？你打聽打聽，在淩水灣我們老董家人一向正派做人勤儉持家，別說不欠公家的一分一毫，就是村鄰居，我們從來沒借過一分錢。過日子靠自己勤奮吃苦才行！貸款，拿別人的錢去生錢，這事在我這就通不過。我們興偉和我們老的一樣，都是過本分日子的人，你剛進這個家門可別亂整。一大堆錢投出去，到時掙不回來，我們董家沒本事賠你。你要是願意在農村過日子，就和我們本本分分地過；不願意在這，和星偉就回城去吧。等你們有了小孩，可以送到淩水灣來，我們隻要還能動，就能替你們照顧好孩子。

    婆婆的幾句話說得五月嫂半天透不過氣來，看看在那低頭不語的興偉，她怕丈夫犯難，咽下了反對婆婆的激烈話語。走過去摟住婆婆的肩膀，撒著嬌說，媽，我來到董家就是董家的媳婦了，希望您老給媳婦一次實現夢想的機會。您不知從小到大，我老是夢到一座山和一條河，夢到我自己奔跑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中。沒認識興偉前，雖然也走出過城市，但從來不知道哪有這座山，哪有這樣一條河。認識興偉後，我來到淩水灣，還沒下車我就知道找到了我夢的山和夢的河。從那一刻，我就想不走了，命運將我從城市送到淩水灣，一定是和淩水灣有緣。既然有緣，我就不想再到城去了。我將城的房子賣掉，就是斷了再回城市的路。好媽媽，你就讓我和興偉生活在這吧，我們會使這的山水更美好的。

    五月嫂動情的話語沒使婆婆的麵色和緩下來。她依然黑著臉憂傷地說，哪個做母親的願意讓兒女離開自己到外邊去打工啊？還不是這世道就是這樣。好像好男兒老守家門不出去，就沒能耐似的，我怕讓人看不起。另外這鄰鄰居的都成了城人，就我的兒子還在這當農民不砢磣嗎？五月嫂說，媽媽呀！這世上農村的男兒也不隻剩進城這條路。倘若有心，就是在農村也能將日子過起來。媽，你放心地讓我們在農村幹吧，用不了多少時候，你看著，我們保證讓咱家大變樣，讓這美麗的淩水灣大變樣。

    婆婆半信半疑，見媳婦一再堅持留在淩水灣，她也不好多說什。她怕兒子兒媳說她招不了她們。心想，以後遇到困難做不下去，他們就會自動回到城去。五月嫂心想的是，等幹出一點兒模樣，老太太想攆我們走，也攆不走了。

    說實在的，五月是真的不想再回城去。城留給她的傷心往事實在太多了。何況城生活著前夫一家四口，她這個多餘的人，選擇離開也是正確的。前夫和她一樣，也是從工廠下崗的人，下崗後夫妻二人協力創業，都沒顧得要個孩子。等事業了規模，日子見了起色，吳越想給丈夫給這個家生個孩子的時候，丈夫告訴她，已經有別人替她生了，而且生了一對龍鳳胎。那時候五月還是吳越，叮叮當當和丈夫幹了一架，發現越幹架自己越受傷害，越幹架丈夫離自己越遠，後來覺得幹架也沒勁了，便選擇了離婚，離婚後才發覺城的好男人幾乎都有主了，她再也嫁不出去。於是她將目光投到到城打工的人群。竟然發現到城打工的農村人，還有優秀的男人沒有媳婦呢。董興偉三十多歲說不上媳婦，可能就是因為嘴笨。不太會說的男人，在這世道不吃香了。吳越看到他時，就覺得這個有點兒木訥的男人很穩重，在她和前夫以前的公司上班，不多言也不多語，幹活挺地道的。於是她就相中他，和他套近乎，發現他蔫不唧卻挺有思想，於是對他有了感情，很快她就隨他到淩水灣來了。

    淩水灣風景美麗，五月一來就喜歡上這了。或許是幹慣事業的人，到哪都能發現商機。她第一次來到淩水灣時，就將淩水灣的地形地貌觀察好了，前臨水後靠山，中間夾雜的土地似乎有千來畝，有現成的山林和河林，土地上大多種一種植物，就是大苞米。這種植物好侍弄，隻要春天播下去，該耪的時候耪耪，該間苗的時候間苗，就隻管秋後收獲賣糧食，很適合平時不在家的打工農民種植。但是五月也看出這種種植收成不理想了。一來年年這樣種，重茬的土地不飽打；二來，整個遼西地區，都這種莊稼，苞米不值錢，雖然從以前的幾分錢一斤長到一塊錢了，但是種子化肥以及人工也是年年長，孩子上學的費用，家庭的開支也是年年長，顯然隻種苞米，過不了好日子。對那些長年打工在外的農民來說，土地是雞肋，扔掉，可惜；不扔，費時費工沒意思。五月想倘若自己能將這些土地包過來，就能替淩水灣人解決這個雞肋問題。在外打工的人，再也不用一根腸子兩下牽，不用費勁巴力地和老板請假回來種莊稼了。

    五月嫂要在農村紮根承包土地，婆婆就是第一個反對人。她在麵上勸說不了兒媳，私下淨搞小動作。五月嫂讓興偉帶她去找淩水灣的村長，村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長得像六十多歲的人。說話淨打哈哈，你怎跟他說，他將雙手往屁股後頭一背，連頭都不抬；說話更是亂打轉，不往正題上說，顯然他不支持這個新生項目。因為感覺五月嫂是個新媳婦，他沒直說五月嫂瞎整。將興偉叫出門口好個訓，他說，你媽媽先給我發話了，說不讓我答應你們，讓你們趕快回到城去。再說了，你這大男人得管著點兒自己的媳婦，別出馬一條槍，想哪是哪兒，淩水灣上百年就是這個模樣，她想改變可能嗎？趕緊勸勸她，要想承包淩水灣的土地，從我這就行不通，趕緊回去做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