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楊疼得額頭、脊背直冒汗, 身子直篩糠，頭腦卻清醒不少。父母並沒危言聳聽，眼前這樁事若不能好生應承過去，曾經一時的快活, 會成為一世的磨折。

    他強撐著挪了幾步，倚牆站著，囁嚅道：“都怪孩兒糊塗，先前隻當是一樁風流韻事，做夢也沒想到, 會有今時今日。”

    “廢話少。”武安侯看著他運了會兒氣, “你跟譚庭芝, 這封不堪入目的信。”

    丁楊稱是, 垂下頭，理清思緒後，低聲稟明原委：“我跟蔣徽定親之後，她對我愛答不理的。我有心討好, 知道哪幾名閨秀與她常來常往，尋機相見，跟她們打聽她喜好什。但是，如黎郡主、顧姐那樣的人，什都不肯跟我, 隻有譚庭芝願意與我細。

    “來往次數多了, 她又對我很殷勤, 我就……頭腦發熱，沒克製住。

    “蔣家退親，我怪我，就是因為這件事。當時，譚庭芝寫給我的信，落在了蔣徽手。除了下人吃爬外通風報信，我想不到別的可能，當下發落了近前幾個下人。

    “至於今日這封信，我不知道是怎回事，真不知道。

    “再怎樣，這種信，就算不銷毀，也一定會藏在尋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提過一句，譚庭芝，總要留個憑據在手——我不肯娶她，她不肯平白與我廝混一場。

    “我沒辦法，把她逼急了，破罐破摔，都沒好果子吃。”

    武安侯聽完，麵上怒意消減，眼神越來越複雜，語速特別慢：“前後兩封信，都是莫名其妙地到了蔣徽手，前後出手的時間，相隔兩年多。如果你們來往的信件，一直都捏在她手……”那，這年紀輕輕的女孩，真讓人看不透了。

    他緩緩落座，斂目思忖。

    當務之急，他得仔細想想，丁家要怎做，才能讓蔣徽、董飛卿滿意。

    丁夫人見他良久不語，愈發焦慮，“眼下該怎辦？你倒是拿個主意啊。”

    武安侯照實了。

    “讓他們滿意？”丁夫人欲哭無淚，“那兩個人，擺明了就是一對兒瘋子，連家族、富貴都能拋下，金山銀山怕是都不會放在眼。”剛剛她想過，用銀錢收買，轉念就打消了這心思。

    武安侯長長地歎了口氣，斜睨著丁楊，“昨日，你不找到人家做張做喬，丁家便能好過一些。眼下好了，把夫妻兩個一並開罪了。”他轉頭對丁夫人道，“吩咐下去，把那封信謄一份，連同請帖送到譚家。這件事，是譚家教女無方在先，不論對誰，他們都得給個交待。”

    程祿折回來的時候，身後多了數名隨從：走在前頭的廝，心翼翼地抬著一幅裝裱好了的《春山煙曉》；隨後的六名護衛，都捧著幾個大大的禮盒；落在最後的兩名護衛，則分別牽著一匹生龍活虎的駿馬。

    飯菜已經撤下，程詢正在喝茶。

    程祿進門來，道：“老爺，的揣摩著您的心思，準備了一些賀禮。”

    程詢起身，端著茶杯走到廳堂，“給他們掛上。”

    董飛卿、蔣徽跟過去，異口同聲：“叔父。”

    程詢悠然一笑，“那兩匹馬，你們可得好生照顧。”

    二人稱是，等畫作懸掛好之後，凝眸望去，見是出自叔父之手。

    程詢送給親友的畫作，大多沒有落款，這一幅卻不同，題詩、落款俱全。

    董飛卿笑起來，“您這是賞了我們一件鎮宅之寶。”

    “無謂之事，少一些為好。”程詢把茶杯放到茶幾上，“你們忙，我該走了。”

    董飛卿、蔣徽出門相送。

    “下回過來之前，我提前一日下帖子。”程詢對蔣徽道，“到時候，想吃什菜，也提前告訴你。”

    這是對她廚藝的認可。她用力點一點頭。

    宅門外，站著譚振亨、付氏，跪著譚庭芝。這般情形，早就引來街坊四鄰、過路行人的矚目，此刻，一些人三五成群地站在不遠處，竊竊私語。

    程詢負手走到門外時，沒了先前半日的閑適鬆散，眉宇間的笑意暖意消散，眼神鋒利、直接。

    神不守舍的譚振亨看到首輔趨近，匆匆瞥過跪在一旁的譚庭芝，不自覺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付氏斂衽行禮問安。

    程詢略一凝眸，回身輕一揮手，“走了。你們回吧。”繼而走下石階，步履如風地離開。

    董飛卿、蔣徽目送程詢的馬車消失在轉角處，回轉身，交換一個眼神，前者吩咐候在一旁的劉全、友安：“把人帶進去，別在這兒戳著了。”

    譚家三人步履沉重地進門。

    蔣徽與董飛卿低語幾句，獨自去往內宅。

    付氏心焦不已，往前趕了幾步。

    蔣徽頭也不回，“你們母女兩個，隨我來。”一直走到垂花門前，她停下來，轉身看著她們，“你們不是我的客人。有話就在這兒。”

    付氏是無地自容的樣子，譚庭芝則是神色恍然，盯著腳尖出神。

    蔣徽閑閑地站在那。付氏在她心，早已變成了麵目模糊的一個婦人。此刻站在麵前，也不想看清。有的人，你記住她的樣子，都是給自己添堵。

    付氏死死地攥住帕子，慢慢定下神來，打量之後，問蔣徽：“你不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可好？”

    蔣徽不語。

    付氏討了個沒趣，忙轉換話題：“那封信，我看了。這次過來，是給你賠罪，也是想與你商量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蔣徽仍舊沉默，定定地看著她褙子上樣式繁複的彩繡。

    沒有指責，沒有質問，隻有令人心發毛的平靜與沉默。付氏死死地咬了咬唇，上前一步，跪倒在蔣徽麵前，仰起頭來，淚水滑落，“我求你，寬恕我們一次。這一次你若能高抬貴手，譚家日後當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蔣徽微笑，“我沒那大方。”

    “我們錯了，對不起你。”付氏俯身，磕了三個頭，“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做父母的錯。”她哽咽起來，“庭芝與你年歲相仿，你們又有多年的情分……她一時鬼迷心竅，你就饒她一次，好？我們手的一切，都給你，你想要什，我拚了命也會為你爭來……”

    “想要什？”蔣徽抬起手，用指尖撓了撓額頭，“我如今最頭疼的，就是什都不稀罕。”她牽出了孩子一般純真的笑容，“總有點兒活膩了的意思。您，這可怎好？”

    “……”付氏抬起頭來，滿臉茫然，費力地轉動著腦筋。她得快些想清楚，什能打動蔣徽；更要快些看明白，蔣徽到底意欲何為。

    “您不用猜了，”蔣徽語聲柔和，“我跟您明就是。”

    付氏急切地點一點頭。

    蔣徽態度更為柔和：“你們看到的那種信，我手有幾封。上午見到譚庭芝，心不舒坦。您也知道，我不舒坦了，不是自己倒黴，就是別人倒黴。

    “我給武安侯府送去了一封信。

    “譚庭芝身在閨閣，與人私通到了那種地步，按照慣例，該如何發落？您是讓她自盡，還是把她掃地出門，派人追殺她一兩年？”

    付氏麵色變了幾變，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著。

    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看住蔣徽。

    麵前的女孩如妖似仙，這美，又這狠。她難道不知道，一字一句，對她來，都是驚霹靂？是怎做到和顏悅色地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