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孩子的村莊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延河(2014年4期) 本章:正文 孩子的村莊

    孩子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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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畢霖

    畢霖,漢族,筆名詩經女子,生於1987年,陝西商洛山陽人。創作長篇小說《天使的笑》《花樣年華草樣心》,散文隨筆集《花染禪意》,中短篇小說集《花一開滿就相愛》《孩子的村莊》,詩集《夢為馬》等300萬餘字。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省青年作協會員、陝西省散文學會會員。現供職於山陽文聯,《天竺山》雜誌編輯。

    一

    二峪河是隱沒在陝南秦嶺深山中一個小至沒影的村莊。縱橫交錯的陝西地圖上你是找不見它的,除非將搜索的範圍從省縮小到市縣,才有可能看到,細細短短的兩條線匯到了一處,旁邊標著“二峪河”的字樣。沿著河川前前後後扯了十多公的村子也隨了這條河命名為“二峪河村”。地方雖不小,卻稀稀拉拉分布著不到五十戶人家。而今,隨著陝南移民搬遷工程的啟動,不到一年時間,村民都搬遷得差不多了。寬裕的往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了,手頭有點緊的也想盡辦法在鎮上的移民小區買了房。村唯一小學也撤了,學校那幾院房屋很快就敗落成了蜘蛛、老鼠嬉戲的天堂。村前村後轉一圈,腿走瘸了,也未必能看到一兩個人。

    二峪河村與陝南深山任何一個村莊沒有多大差別。名不見經傳,交通也很不方便。但景致卻極好,不比長安城外的高冠瀑布差,卻因養在深閨無人識,而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這和所有的商洛山一樣,峰嶺交錯,惟餘莽莽,三座俊秀的山峰夾著兩條歡騰的溪流在二峪河口交匯,常年不竭地滋養著生活在這的山川草木,鳥獸魚蟲。因為是自然的山泉水,所以十分的清亮。溪水從山澗的峽穀中潺潺流瀉,秋冬時候瘦些,瘦成兩三米寬的細長白練,直延伸到村外十多公的地方。待寒冷季節來臨,水麵結了冰,河上縈繞著大團大團的霧氣,如夢似幻地浮在山間村落。一到春夏季節,二峪河便心寬體胖起來了。淺處隻能沒住小腿,深處及腰,都帶著清淩淩的喜悅和嘩啦啦的笑語,繞過河石和草木,欣欣然一路清歌向著山外的雙河鎮奔流而去。

    小鬧今年十一歲,是二峪河村的孩子,在雙河鎮中心小學讀五年級。若原先的村小學不拆,他上學也就不用跑那遠的路,更不用寄宿在校,每星期隻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了。一米三的個頭兒,身板還算結實,臉上還有點嬰兒肥,雖蒼白了些,精神卻不錯,有著清亮的眸子和撲閃的睫毛,一雙淺圓的酒窩,和他母親的完全一樣。隻是現在這孩子很少笑了,漸漸懂事的他,心頭總氤氳著某種憂鬱的情緒揮之不去,那兩個梨渦成了幹涸的泉眼,特別是在蹙著眉頭的時候,活脫一個一臉苦相的小老頭。

    正值夏秋交替的九月,二峪河山美水清,吸引了一些雙河鎮和鎮子以外的城人到這探幽尋奇避暑消夏。當然,到這的人也不都是為了看風景,也有來捕魚的。味美肉鮮的野魚營養極高,價錢也不菲。夏天的二峪河總要曆經幾次洗劫,有人三五結伴地走到河的源頭,往水倒一小瓶一小瓶的魚糖精,隻一會兒工夫,河麵就相繼漂起了翻著白肚皮的大魚小魚。那些人拿著漁網和魚簍,咋咋呼呼地一邊拾著野魚一邊嬉水玩鬧,他們總要把水攪得很渾,走後也總會留下一些小魚的屍體。這樣捕魚的方式終究殘忍,好在大自然的繁衍是生生不滅的,總有一些魚僥幸存活了下來,經過一個秋冬的伏蟄,第二年又漸漸活泛開了,它們在水下嬉戲、交配、產卵,然後又衍生出一群鮮活的生命。

    小鬧想不通人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過度捕殺,那些人怎就不能如他那樣親力親為,在嬉鬧中感受抓魚的快樂,那該是怎樣的愜意啊!挽起褲管淌入水中,腳踩著沙礫和卵石,感受水溫潤清涼地從腿邊流過,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移開一處河石,看到一條魚正一動不動地靜在那兒睡覺哩,魚鰓一張一翕,抽動著細長的須子,十分有趣。一雙手悄悄從兩側向目標包抄過去,迅疾而又平穩,於是一長的魚兒就蒙在了手心,任它渾身解數也別想掙脫了。當然也有機靈的魚兒,但凡聽見一點響動,不待人靠近,就逃得無影無蹤。最淘氣的是那些狡黠的家夥,像是要與人鬥智鬥勇一般,看似在水中呆呆地一動不動,還未來得及欺身,它們就會在被擒的前一秒一溜煙地逃掉。

    小鬧是抓魚高手,一個晌午功夫就能抓個五六條,當然這法子終究有些慢,五六條小野魚,用奶奶的話說塞牙縫都不夠呢!他喜歡和妹妹一起用竹簍網魚,隻需尋一片茂密的水草,妹妹在水草下遊用竹簍紮實地布下陣地,他則繞道跑回上遊,飛快地細密地踏著步子,一眨眼工夫就把慌忙逃竄的魚呀、蝦呀、螃蟹呀趕到了布下的網中,伴隨著一聲響亮而又得意的“起”字,就已然拽著妹妹的手,把竹簍提得老高。兄妹倆高興地看到竹簍有七八條白魚兒在那活蹦亂跳。他隻需把簍子浸入岸邊的淺水中,那些家夥們又全都活泛起來了,慌慌張張地尋找出路,樣子又笨又可愛。

    從河抓回來的魚,小的放生,大的用小刀輕輕在肚皮上一劃,開腸破肚後,水漂洗幾下放在搪瓷碗,撒上鹽、澱粉、花椒、薑片,滴幾滴香油、老抽,案板上先放置個十幾分鍾,這才搭火燒油鍋,待油沸了,魚剛一放進去,立馬能聞著香了,這時要不斷地用鏟子將鍋的魚翻勻,炸至金黃出鍋,盛在笊籬,油珠珠還在吱吱作響,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牙祭了。滾燙的炸魚兒在兩隻手雜耍似的翻轉幾個來回,溫度恰好不傷著自己,能拿得住了才往嘴送,咬一口,酥香脆嫩,一口白牙歡實地咀嚼著咯作響,連細小的魚骨魚刺一齊嚼碎了下咽,真是美味呢!

    二

    “鬧鬧!回家吃飯了。”隔著水流,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夏日蟬噪的空氣中蕩開,又一頭撞在山對麵的岩石上,將回聲傳得響亮。

    此時,小鬧正坐在二峪河兩溪交匯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聽到奶奶的喚聲,十分熟悉卻又十分陌生似的。他無限惆悵地將目光移向遠方,他能在腦子勾勒出此時奶奶叫喚他的模樣。年前她從地坎上摔下來,腿腳就不靈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這會兒她該是踮著腳站在道場邊的石凳上,唱歌般地呼喊他回家吃飯呢!隱在半山腰的那三間土屋上空正冒著乳白色的炊煙,奶奶中午會給自己做什好吃的呢?他不關心這些,感覺一點胃口都沒有。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竟也嚐遍了愁的滋味。他微微歎了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沒有急著坐起來,而是目光遊離地環視著周身的山山水水,清亮的眸子頓時湧滿淚水。

    午後的山穀很空,四圍的山像甕一樣圍著河道和村莊,愈發顯得幽深寂靜,明晃晃的太陽布滿樹林和枝葉之間,閃動著星星點點斑駁的光暈,近旁空氣中的細小微塵也在這光點中漸漸明晰。蝴蝶啊,蜜蜂啊,在山花和河岸的水草間流連,聽慣了的流水聲像是在暖陽下午休,慵慵懶懶,隻有聒噪的蟬聲依然不眠不休地扯著嗓子鳴叫……

    小鬧是懂事的孩子,在奶奶喚第三聲的時候,他狠狠地抹了把眼淚,胸中憋足了股勁兒,甕聲甕氣地對著溪穀的深處應了一聲:“哎——就回來哩!”聲音從岩壁上又蕩了回來,於是整個山穀都在替他答應“哎——就回來哩!”

    他身形矯健地跳下那塊大石,也不挽起褲腿,就徑直走到一個水潭,手在水折騰起來,清冽的水珠兒一捧一捧淋過頭發,淋過臉頰,脖子,直鑽到衣服癟癟的肚皮上。過了頃刻,他感覺不再那沉重了,也涼爽了許多,這才直起腰,撥浪鼓一樣晃動著腦袋,水珠頓時細雨般地四散開來。隨後,他索性俯身將下巴低至水麵,嘴巴就著水潭牛飲,咕嘟咕嘟,喝足了,才滿意地抹了把臉上的水珠。

    小鬧也不管褲管淌著水,隻草草地將褲角綰到腳踝,剛走幾步就又拖地了。小鬧皺了皺眉頭,終究選擇了不去管它,任其在地上拖著,穿過一片亂石沙灘,就沿著狗扯羊腸子的山間小徑往家的方向走去。

    剛走到道場的石坎下麵,那隻長著白色斑點的狗——點點,聽到響動就從屋簷下竄了出來,圍著小鬧歡快地撒著歡兒,發出親昵的吠叫。奶奶應聲甩著圍裙出來了,見了小鬧,臉上頓時開了朵花,兩腿戰戰兢兢迎上前去,拉著他的手再親不過地說:“快快!進屋吃飯去,米飯,還炒了臘肉,蒸了雞蛋羹,都是你喜歡吃的,在鎮上上學,我娃肯定沒吃好。瞧這都瘦成幹猴兒了。”

    小鬧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就那樣順從地被奶奶擁著到了廚房。午飯很豐盛,蘿卜幹炒臘肉、黃花粉條湯、燒茄子,還有一小碗撒著香油和蔥末的雞蛋羹。小鬧心明白,這樣豐盛的飯菜,奶奶平時一個人肯定舍不得做給自己吃,也隻有在他周末放假了才一樣樣擺出來,生怕他不夠吃,一個勁地往他碗夾,直把碗堆得跟個小山似的才罷休。

    “瞧這孩子!說是到河玩一會兒,衣服都濕成這樣,也不怕感冒。”奶奶一邊嗔怪著,一邊將盛滿米飯的碗放在小鬧麵前的舊木桌上。

    小鬧連忙把飯碗端到奶奶手說:“奶奶,你先吃。我自己盛。”

    “這孩子,都餓一晌午了,奶奶剛才就著米湯和菜,喝了一碗呢!你先來!”奶奶又把碗往小鬧手邊推。

    “不嘛!不嘛!你先吃,我自己盛。”那堆得尖尖的飯碗在推讓之間,空了手,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和白米飯灑得滿地都是。

    小鬧愣了,站在那兒難過地看著奶奶,淚光閃閃。

    “瞧這孩子,怎就不聽話呢!”奶奶歎了口氣,蹲下身子收拾起來,邊收拾邊說:“苦命的娃啊!沒爹沒娘的,我不心疼誰心疼啊!可憐這小就這樣懂事,真是造孽啊!”

    “奶奶,您去盛飯,我來收拾。這糧食浪費不了,圈不是有豬嗎?還有點點呢!”小鬧說著,就找來掃帚和鐵清掃灑落在地上的米飯。待他把碎碗殘片清理幹淨,又把米飯摻進豬食拌勻。回到廚房,奶奶已經把飯盛好,她還沒有動筷子,彎腰弓背地坐在木凳上等他。

    “胃又疼了嗎?”小鬧看著奶奶的樣子,關切地問。

    “都好著呢,甭擔心,胃藥前幾天才吃完。明天讓你叔過來給捎點,小毛病,沒啥!”奶奶強忍著皺了下眉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笑笑說。

    “哦。”小鬧輕聲應了一句,坐下來吃飯,他發現自己碗是白米飯,奶奶麵前盛的那碗米飯隻有半碗,其餘全是鍋底燒得焦黃的鍋巴。

    他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那碗換過去:“您腸胃不好,吃軟和的。我喜歡吃鍋巴,嘎嘎脆。”

    身旁的奶奶想推辭,但還是依了自己的乖孫子,趁著當兒給小鬧碗夾了一大筷子臘肉。

    小鬧不再說什了,一口飯就一口菜,埋頭往嘴送,他知道隻要自己吃飽飽的,多多的,奶奶就會高興。他就是這樣一個懂事的孩子,想不出用什法子取悅身邊最親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話。

    奶奶做的飯菜很香,但小鬧怎也無法像平時那樣狼吞虎咽,他做出很好吃的樣子把飯往嘴送,卻下咽得很慢,喉嚨像是被什東西卡住了一樣難受。

    “明兒就要搬到鎮上的新家去了,高興不?”奶奶給小鬧舀了一勺雞蛋羹問。

    他不知道怎回答,木然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孫兒咋這傻呀!搬新家,住新樓房多美氣滴!還一會搖頭一會點頭的,興奮過了吧?”奶奶摸著小鬧的頭,頓了頓又說:“到山下和你叔叔嬸嬸生活,要聽他們話,懂事些、勤快些就能少吃苦頭。佳佳那渾女子寵壞了,你讓著她點,畢竟比你小兩歲嘛!咱鬧鬧是誰啊!最懂事最聰明了,考試每次都拿第一,是上大學的好苗苗,千萬別把自個兒馬虎了。”

    “嗯!”小鬧吞了口米飯,悶悶地點點頭,半晌抬起頭看著奶奶說:“您和我一起到鎮子上住吧!村都沒人了,您一個人我不放心。”

    “哎呀,尺把長的小娃娃管起大人的事了。我在這住慣了,也邋遢隨意慣了,亮堂堂貼著瓷片能照見人影的樓房地麵咋都住不慣,你叔和嬸子倒是提說了讓我去,家一攤活兒還都擺在那兒呢!苞穀杆還荒在地,過了這茬,那坡黃薑就要挖了,賣了錢給我娃攢著上學,自己零用也方便。”

    “不是說好的嗎?你和我一塊搬到山下去,叔他們家房子大著呢!能住下!”小鬧感覺自己快要哭了。

    “話是這說的,我早晚也是要搬下去的,這房這地也都要交給公家了。移民搬遷也有規定,國家蓋房子讓人住,隻要農民交一半的錢,夠開恩了。還有低保的錢,每年白白還得千八百塊錢的,我一個老婆子沒病沒痛的花不了多少。開支剩餘的我都攢著,他們誰也不知道,給我娃上學的錢一個子兒都不能鬆手。”奶奶見小鬧已經聳著肩在抽泣了,心下也慌了,連忙安慰說:“小男子還哭花貓臉,多丟人。知道你從小跟著奶奶,舍不得奶奶,我又沒說不去。你叔和嬸明天就過來先拉一部分東西到鎮上,其餘的等我把這邊收拾停當了再搬。尾活兒也不多了不是?就那坡三畝地的黃薑、一畝二分地的紅薯、三分地的茯苓。還有就是這院子豬呀、狗呀、雞呀的。都好辦,一輛三輪車就能帶走的事。”

    奶奶兀自喃喃地說著,小鬧卻哭得更厲害了:“我不去鎮上,我不去上學了。就在家陪著奶奶!”

    “這孩子!剛還誇懂事呢!這會又耍渾了?你媽多不容易啊!走前留了那幾萬塊錢湊夠了你叔的那份子,咱們才在鎮上有了套房子,哪個娘不疼兒?她狠心帶走你妹妹是沒得法子啊!女人隨夫不由己,那四川佬鬼精,願意養一個就不錯了。你也別怨你媽,她是欠著你的,把你帶到村書記那,簽了條子摁了手印,過繼給你小叔你就不能恨她。她也是在疼你呀!怕哪天你那沒良心的叔嬸不要你了,還有這白紙黑字條兒為自己掙口活路。人活著,憑啥?就憑個良心,鎮上那房子有一半錢是你媽出的,他們就不能把你趕出去。”奶奶說著說著,聲音就沙啞哽塞了,一顫一顫地聳著肩,眼淚不由得從渾濁的眼眶直往下掉。

    就在那一刻,小鬧終於忍不住了,一頭撲進奶奶懷,祖孫倆抱頭哭了個痛快。

    三

    吃完飯,小鬧搶先把碗筷收拾停當,又往餿水和了麥糠和剁碎的枸葉,拌勻實了,這才提著個桶去喂養圈嗷嗷待哺的豬。奶奶勤快得很,對飼養牲畜絲毫不會馬虎,每年三五月份逮下豬仔,好吃好喂,總能長得膘肥肚圓。臘月殺豬宰羊辦年貨,奶奶喂的豬總比別家的肥大,哪一年不是二百餘斤?家日子過得緊巴的時候,奶奶一年圈總要喂上兩三頭豬,一頭全家沾葷腥兒,其餘兩頭就賣了貼補家用。

    過年殺一頭大肥豬,渾身都是寶貝,分了豬頭、豬腳、豬肚、豬肝、豬大小腸、白花花的豬油連同豬雜碎,即便殺豬時接的那半盆豬血,待凝固了,切成片和著酸辣子炒,也是噴香噴香。拾掇好這些,大盆剩下的都是些白嫩嫩的好肉,抹上鹽醃上一晚,再將它們一條條串上草繩,掛在堂屋,經了一冬坑頭疙瘩火的煙熏火燎,顏色由淺至褐紅色。每每做米飯或者烙大餅的時候,甭管肥瘦,片下一塊,切成薄片,和土豆塊、豆瓣醬、洋蔥、胡蘿卜炒,外加點生抽生薑提味,不一會工夫,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臘肉就上桌了,肥而不膩,油而不過,就米飯或是夾大餅都再好不過了。小鬧六歲的時候,一大盤炒臘肉就著兩塊餅吃得精光,又喝了碗綠豆肚腩湯。因為吃得太飽,夜肚子脹得難受,剛打了個嗝,肚還未消化的東西就嘩啦啦勢如破竹地全倒了出來。想必是吃傷了,自那以後他便再也不吃肥肉了,哪怕一點點肥肉星兒也要用筷子挑除幹淨了才吃。奶奶心疼小鬧,每次他周末從鎮上上學回來,總要用菜刀片下最好的瘦肉,切成紅亮亮的瘦肉片子,倒上油,和時令的調活菜爆炒,他總要吃下大半碗去。

    奶奶今年身子不適,隻養了一頭豬,逮回家才半年多,也足有百二十斤了。黑色的鬃毛油光閃亮,這會正倚靠在圍豬圈的一塊石板上磨蹭著,嘴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那肥乎乎、憨厚厚的大耳朵扇在渾圓的腦袋上,像個大腹便便的將士,一臉驕傲。聽到人聲,那家夥立即警覺了,晃悠著肥碩的身子一下子就竄到了食槽邊,吐著舌頭叫囂,那兩隻大耳朵甩擺著,腦袋上沾的茅草雜物一齊亂飛。

    “就你是個大饞蟲!”小鬧一邊罵著,一邊撩起一根樹條兒叱呼了兩下,待那畜生稍稍安靜了些,才往槽傾了豬食。待見它吃得正歡,搖頭擺尾之際,小鬧才拎了隻空桶回屋。

    夏日午後,免不得要睡個回籠覺。奶奶年齡大了,總比年輕人容易困些,剛坐在簷下的板凳上一會兒,就開始直打瞌睡了。

    小鬧喚醒奶奶,扶她去屋涼席躺下,拉開被子一角搭在肚子上,這才出了屋。發現廚房拐角處那一堆剁碎的枸葉僅夠豬吃一頓了,想都沒想就挎著個籮筐準備去上的荒坡地尋些豬草回來,也好替奶奶分擔點家務。

    九月的鄉村,滿山的綠色,層林盡染,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被蒿草和藤蔓遮蔽得嚴嚴實實。一些田地都荒廢了,爬滿了灰灰菜、茼蒿、苦麻菜、指甲菜、狗尾巴草,還有大片的山菊花。一些齊人高的核桃樹稀稀拉拉地生在這片荒煙蔓草之間,顯得有些荒敗。不知什地方躲著的兔子和雀鳥,聽到人聲也都在草叢和樹木之間探出身子,慌忙逃離。

    小鬧到底眼尖,他看到一片坡地上的苦麻菜,密密麻麻,長得十分水靈。苦麻菜是可以吃的,過水之後油潑辣子涼調,或者醃一罐酸菜,味甘稍苦,卻清肺敗火。小鬧是吃過幾次的,但這味兒不及灰灰菜、水芹,農村鮮有人把它端上桌麵的,采挖回去也都成了豬的吃食。

    苦麻菜正是季節,一株株肥大水靈,不一會兒籮筐就冒尖了。小鬧顧不得擦額頭的汗珠,隻是手不停揮地掃蕩這片野菜地,連扯帶拉,一片狼藉之後,他才滿意地露出一個淺笑,拍了拍腿上身上的泥土,又把髒乎乎的手來回搓出了一卷一卷細長的泥條兒。才下過一場雨後,暴曬後的土地灑著無處不在的芬芳。盡管小鬧很小心,但是苦麻菜白色的漿汁還是沾得滿手都是,深藍色汗褂上也濺了些星點子。他有些氣惱,衣服還是半新的呢,好在顏色深,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他是知道的,這種草汁兒最難洗幹淨了,不想奶奶勞累,自己洗衣服卻又洗不幹淨。

    幹完這些活,小鬧使勁地把籮筐踩了又踩,又騰出來些許地方。此時,他的目標又鎖到不遠田埂與山林接壤處那一叢長勢茂盛的枸葉樹了。於是他重新挎起籮筐,有些吃力地走到枸葉樹旁邊,也顧不得被臭春藤絆的那一跤,脫了鞋,三兩下就猴一樣地攀上了樹。他一邊捋葉子往地上拋,一邊夠樹上的紅果果塞進嘴大嚼,枸葉的果實呈小圓球形,入口甜蜜順滑,美妙無比,卻是和櫻桃的滋味有幾分相似。

    感覺差不多了,小鬧吸了吸鼻子,屁股抵在一根樹杈上,兩腿平伸出去,心滿意足地半閉著眼睛,隻留一個小縫兒觀察陽光透過枸樹葉灑下的斑駁色彩。小鬧饒有興趣地瞧著,他喜歡這的山山水水,每每心情不好了,走到山去,山的花花草草、藤藤蔓蔓、鳥鳥蟲蟲,總能給他帶來些許驚奇和喜悅。

    四

    小鬧自打出生就沒見過爺爺。聽奶奶說,在他還在媽媽肚子五個月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從煤礦打了幾年工回來,爺爺就得了一種怪病,身體越來越瘦,幾近萎縮,胸悶刺痛,多方治療無效,後來呼吸衰竭而死。誰知道六年後,小鬧的父親也得了同樣的病症。當時隻有五歲半的小鬧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一天天萎縮、消瘦、痛苦下去,氤氳在家的那些歎息與呻吟,給他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籠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後來有人出頭聯絡了一批同在煤礦工作,又均得了怪病的農民工去省的醫院做體檢,才查知父親和爺爺一樣,患了塵肺病。

    塵肺病是由於長時間井下作業,無安全有效的防禦措施,吸入大量粉塵,導致心肺防禦機能受到嚴重損害引起的。災難不僅隻降臨到小鬧家,也降臨到了同村的幾個一起出外礦業勞務的打工者身上。於是工人聯名打官司,經過一年多的協調,官司打贏了,小鬧的父親得到了8萬元的賠償金。對當時的農村來講,這確實不是個小數目,甚至還引得村一些長舌婦的嫉妒。病魔無情,又過了兩年半,父親全然不行了,身體枯萎成了一堆排骨,整日隻能癱在床上,雙目混沌,呻吟成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的哀樂。

    小鬧父親沒有挨到零八年的春節,在一個雨夾雪的冬夜去世了。那八萬賠償金,為父親買藥治病早已所剩無幾。葬禮隻能草草地辦置,棺木本是奶奶為自己準備的,最後麵躺的卻是自己的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淒涼可想而知。小鬧永遠都會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還有奶奶、媽媽、妹妹和他自己在父親入葬前呼天搶地的哭聲。那個冬天真冷啊,地炕上生起疙瘩火,黃梨木在火焰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卻都無法驅趕寒冷。奶奶和母親的眼睛都是紅腫的,一個字、一句話都能引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常常捂著被子偷偷地哭。那個冬天,至今想起來,他都不寒而栗。也是在那個冬天,媽媽的眼淚都流幹了,憔悴得分辨不出往日模樣,蠟黃的臉上那對酒窩就再也沒有綻開過,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柳樹吐了新芽,迎春花也一茬接著一茬地坎田壟間爛漫地開了,太陽一天天暖和起來,似乎在告訴人們春回大地。然而,生活並不相信眼淚,上帝也並沒有因為接二連三的苦難而停止對這個家庭加壓。

    那天上午,小鬧和媽媽從二峪河邊的穀地種完洋芋回來,媽媽背了一簍年前在地邊放倒的幹柴,他則一手拎著個筐子,一肩扛著鋤頭,緊緊跟在母親身後,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才走到底,就看到村的“傻子”在前麵笑嘻嘻地晃動著腦袋等他們了。

    “傻子”是村胡嬸的二兒子,小時候發高燒腦子燒壞了之後,就變成又呆又傻的樣子,見了人隻會傻笑,口水流在嘴邊扯得老長,衣服永遠是髒兮兮的樣子。長到三十歲,個子老高,行為卻越發糊塗不知羞恥起來,時常間歇性地發瘋,摔東西,亂打人,或者猛地跑到人多的地方,把自己脫得精光,拍著胸脯哇哇亂叫。

    “傻子”最喜歡往女人和新媳婦麵前湊,遠遠地見人來了,就堵在路上,解開褲子,晃動著自己的生殖器向過往的女人示威。所以村人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他也因為這個沒少被打,但從來沒長過記性,一次次故伎重演,還愈演愈烈。

    看見傻子的時候,小鬧媽正弓著背,埋頭往前走,背上的幹柴堆得像個小山似的,一晌午的勞作,她也確實累了,餓了,隻想著咬牙把這身負重早些卸下,回家吃飯,哪會注意到前麵的人。小鬧眼尖,早就看到了,他扯了扯媽媽的衣角,喚了聲:“媽,累了就歇歇吧!前麵……前麵傻子站在那兒呢!”

    小鬧媽這才抬起頭,看到傻子正往這邊來,一手揮動著柳樹條子,一手捉著生殖器,淫邪地傻笑著,嘴發出“啊啊”的聲音。

    小鬧媽一見,頓時紅著臉瞥向別處,狠狠地罵道:“二柱子,你要死了,還不趕緊滾回去!”

    二柱子是“傻子”乳名,隻是村上人早已不那樣叫他,都喚作“傻子”。傻子聽到叱吒,不但沒有滾回去,反倒步步逼近,三兩下就揮動著長腿竄到母子倆麵前。

    小鬧氣急了,從地上操起一塊石頭朝傻子扔過去,正砸在傻子腳踝處,疼得他跳著腳哇哇大叫,搬起一塊大石頭,就要往小鬧這邊衝。因為小路比較窄,小鬧媽背著個背簍幾乎就擋嚴實了,看到有人要傷害自己的孩子,她想也沒想就撂下柴火,用身子擋過去撕扯阻攔,卻被一根橫在地上的木棍絆了一跤,傻子搬起的那塊石頭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整個人頓時爬不起來,哭吼著喊叫人。

    小鬧一見媽媽受了傷,七八歲的他不知從哪迸發出的勁兒,掄起身邊的鋤頭就往傻子這邊衝。傻子也嚇呆了,掉頭就跑,小鬧就在後麵攆,一邊攆一邊抓起身邊隨便什東西往傻子身上扔。

    再後來,村下來幾個人,有的來勸架,有的扶起地上的小鬧媽往家去,有的主動扛起了那一背簍幹柴。傻子娘胡嬸也來了,不是為道歉,卻是為找麻煩來的,說小鬧把他兒子給打壞了,這小就這狠,這惡,長大了還了得之類的話。小鬧媽疼得沒力氣反駁,倒是胡嬸最後扔下的那句:“不就是個命硬克夫的臭寡婦嗎?有什了不起,還嫌我兒?賤人胚!”說完了,還啐了一口。

    小鬧氣得渾身打戰,牙齒咬得咯咯響,要不是有人拉,又要衝過去了。他一邊在大人的拉扯下耍渾,一邊破口大罵:“滾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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