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關,春日景象才算是真正顯露出來。愨鵡浪
馬車悄無聲息的在官道上行進,馬蹄聲噠噠。
雖然氣溫轉升,卻常是乍暖乍寒,早晚溫差大,到了夜晚,濕氣彌漫,令人感覺寒氣透骨,沉重凝冷,半月了,自從滄州城出來,馬車內的男子自始至終未曾發過一言,深夜時分,當星辰布滿整個夜空,終於有壓抑的咳嗽聲斷續從車內傳來。
墨城在外駕車,聽著車廂內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咳嗽,不知怎地,覺得有些心驚。
咳嗽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停下來的時候車內傳出君衍的聲音“墨城。磧”
勒繩將馬減速,他立刻回應“公子,有什吩咐?”
“……還有多長時間?”
“如果按照當前的速度下去,最快七日可到臨安。攸”
隻差七日。
車內恢複靜默,又有幾聲壓抑的咳嗽聲,隨即君衍再次開口“來不及了,將車停下吧。”
奉命將馬車停在路邊,車簾內卻並無動靜,墨城於是牽著馬走到一邊去吃草,馬兒早就累了,恐怕也著實餓得狠了,低頭猛的吃食,他啼笑皆非,轉頭擔憂的看向馬車的方向。
馬車停下的地方是一片靜謐的幽穀,正是早春,幽靜的小道上已有昆蟲的鳴叫聲,不知何處有泉水叮咚;鬱鬱蒼蒼的枝椏,風拂過,沙拉拉作響,山野中自然的,清新的泥土氣息,沁人心脾。
突然,馬車車簾被微風吹開了些,露出車內男子青色的衣袂,而無數銀白色的光點仿佛終於掙脫了束縛,從車簾打開的縫隙中爭先恐後的鑽了出來,聚集飄散在空中,遊弋似流螢。
墨城看得癡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那些銀白色光點,清冷而又柔和,在夜色中遊動,宛若……宛若是那個人正在漸漸消散的靈魂碎片。
銀白色光點飄散出來,越過幽穀中鬱鬱蔥蔥的叢林,最後,不知飛向何處去了。
這樣的情景持續了不過一刻鍾的時辰,很快周圍便恢複了黑夜的寂寥與蒼茫,風似乎吹得大了些,將車簾吹開,隱約可見男子懷中已無一物。
當時,他分明是抱著女子的屍首上車的。
墨城不敢說什,低頭看馬兒吃食,過了很久,他也說不清究竟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車廂內男子低沉的吩咐“墨城,走吧。”
“是,公子。”他過去將吃得正歡兒的馬匹牽走,馬兒表示不滿,埋頭打了兩個響鼻。
車廂內傳出幾道更厲害的咳嗽聲。
七日後。
進入臨安時帝都正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放眼望去,一片極淡極淡的青青之色,籠罩在嫋嫋雨霧中的宮殿,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馬車一路不停,徑直駛入太子東宮。
聽聞太子殿下即將回府,府內眾人歡欣雀躍不已,前幾日就將府內仔細打掃了一番,這一日,便早早的候在了府前,然而一直等到傍晚仍不見太子殿下的蹤影,直到後院下人步履匆匆而至,眾人這才知太子殿下早已由側門悄然入府,並沒有經過正門。
此時的東宮側院,將車停在院落前,墨城利落下車,報告道“殿下,到了。”
車簾被人拉開,一個人隨即躬身從車廂走了出來。
落地的一瞬間,墨城看到男子麵容,神情一震,然而很快低下頭去,刻意忽略眼前那一抹刺眼的雪白,低聲說得極其隱晦“殿下,……林大人在後院等您。”
“這個時辰,林叔叔怎會來?”君衍揚聲問道,負手而立,目光在熟悉的場景中掃視了一周,似是突然想到什,回頭淡淡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本王自己過去就行了。”
“……殿下。”墨城遲疑,欲言又止的模樣。
君衍反而自嘲的笑了笑“怎,還怕本王在自家宮殿迷了路不成?”
“是,屬下告退。”不敢再說什,墨城果真退至一旁,不再跟隨。
沒有人跟隨,府中的下人都自發跑到前門去迎接他去了,整個院子空空蕩蕩,顯得異常冷清,空氣中隻有淅瀝的雨聲,他目不斜視,一一走過,最終在後院門前停住,望著眼前人,輕喚“林叔叔。”
一個黑衣的中年男子正守在門前,正是當今聖上的貼身侍衛林慕,此刻見到他,微微擰起眉,難掩擔憂“殿下……”
他幾乎是從小看著君衍長大,從嗷嗷哭泣的嬰孩到稚嫩兒童,從青澀懵懂的少年到後來深藏不露的睿智成年,他從未見過他這般頹唐模樣,而他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頭青絲,竟已然全白。
知曉身前長輩所指為何,君衍微笑,並不介意,隻問道“我父王有事找我?”
既然林慕在這,那,那個人,應該也在這了。
果然,林慕垂首,抬手往身後的院落一指“殿下請吧,今上已等候多時。”
後院栽植著大片的樹木和花草,大片芭蕉林,雨點落在芭蕉上寂然無聲。
一白衣男子立在院中,沒有打傘,任雨點飄落四處,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年輕了,兩鬢略有斑白,一雙眼狹長而慵懶,眉目間依稀可辨與君衍的相似。
君衍走上前去,與男子並肩站定“父王。”
白衣男子沒有看他,輕啟唇“回來了。”
“是。”
“怎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語氣中薄有責意。
他低頭“兒臣無能。”
“以往你每次見到我,總是笑著的,這是第一次,你沒有笑,”君非塵轉回頭去看他,眸光微動,“你母後最希望你一生快樂無憂。”
他垂眸,指尖輕顫“父王,母後逝世的時候,您覺得難過嗎?”
“我不敢想,因此不覺得難過,”君非塵轉回身去,凝著不息的雨幕,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往事,而今,從口中說出來,似乎已經不再那令人難以承受,“你母後去世之後,我一直不願相信她已經不在人世,每一年她的祭日,我都在城樓上點一盞燈,想著她回來的話,不至於找不到回家的路,前段時日聽聞黎國國君遇刺重傷,差點兒喪命,他原是你母後生前重要的朋友,如果她在的話,定然跟我吵著要去看望他了,好像惹我生氣她就無比開心……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覺得,你母後,真的已經去了。”
他提起這段往事,從不曾啟口的往事。
君衍沉眉“我曾經忘記過一個人,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因為我死了。”
“國者,無民不立,無王不興,王本就是民獻給國的祭品,是以王的犧牲換取國之昌盛。”
君衍掩眸,不再多想,“您今日找我所為何事?”
君非塵靜默片刻,並不直言“這兩年你一直在外遊曆,看得出成長很大,這個國家,交給你我很放心。”
他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自支撐這個國家,他答應她的,總算沒有食言。
君衍沒有作聲,他知道有些話不用多問。
他靜立在簷下,遙望著那個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永安二十三年,永安帝立召退位,隨即攜同貼身侍衛一同消失在皇城之中,無人知其去向,三日後,太子君衍在眾臣擁護下即位,改國號為無憂。
新帝即位之時,一頭青絲已白,然而素衣天子傲然而立於殿上,自有一股俯視群雄的威儀,令人不敢妄議。
至此,一個時代宣布結束。
半年後,疏勒全線投降,消息傳回臨安,太監總管執著信件步履匆匆,被禦前侍衛墨城攔住“將東西交給我,你先下去吧。”
“是。”
拿著折子入內,新帝仍在桌前,燭火映著男子麵容,難掩清瘦,在此之前,他已經三日不曾合眼,他不聽任何人的勸告休息,下人們也就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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