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曉穎把推車推到模具區域，老楊還沒能順利地把李真要的模具翻找出來，那兩副模具屬於古董級別了，至少在近一年內無人問津過，又是被塞在架子最下層的，模具的種類本來就多，更新換代之後，老的也不敢隨便扔棄，於是層層疊疊壘在一起，曉穎過去時，老楊還在揮汗如雨地搬動上麵壓著的舊模具。

    曉穎見狀，立刻蹲下身子跟他一起搬。

    老楊也來不及什，隻胡亂吩咐，“趕緊的。”他怕外麵等急了，會對自己的工作能力產生質疑。

    模具大多是鐵疙瘩，很沉，搬動需要花費不少體力。曉穎僅僅吃力地挪開了兩塊，就感覺有些氣喘。

    “心！”身後驀地傳來李真的低喚，與此同時，他的人已經撲到曉穎身旁，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往旁邊讓讓，“讓我來。”

    曉穎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畢竟外麵還有幾位重量級的領導在，他這樣做似乎有點兒露骨，她想堅持自己來，可李真早已不由分地把身子插到她和架子的中間，雙手抬起，兩塊模具輕輕巧巧地被他拎到了旁邊，他常年跟設備為伴，鐵塊對他來，就像玩具一樣。

    曉穎無法，隻得讓過去一點，但也沒有就此袖手旁觀，而是幫著老楊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貨架，以便讓這塊區域可以看起來整齊一些——她能覺察出來老楊現在心思紛亂，氣息不穩。

    “這種體力活，為什要找女孩子來做？”頭頂上方又一個聲音響起，帶著點兒不耐煩。

    老楊嚇得一哆嗦，一塊沉沉的模具差點兒就滑脫了手，心更是噌噌往下墜去，他沒想到沈均誠會直接走到麵來。

    曉穎似乎從李真進來的一刻就猜到沈均誠也不會閑著，趕緊站起來辯解，“是這樣的，田斌今臨時有事跟我換班，他是專發模具的，我平時隻管文具。”

    她話的時候，目光盡量平和地與沈均誠的相對，盡管他比她高不少，她需要仰起頭來才能對得上他的視線，這在局麵上已然使她陷入微妙的劣勢。

    沈均誠的目光卻隻在她臉上飛快地溜了一下就滑向別處，他根本無意與她對視。

    “是啊，沈總，韓曉穎是和我一組的，我們專門負責文具和勞保用品。”郭嘉也擠進來湊熱鬧，還不知死活地在眾人身後給曉穎遞眼色。

    沈均誠沒接任何人的話茬，雙手負在背後，有點冷漠地注視著老楊與李真把模具一塊塊往旁邊移，他好像對曉穎與郭嘉的辯解並不感到高興，但幸好他沒再責備什。

    終於翻到底層的模具了，時間太久，表麵的機油差不多幹涸了，隱約有些鏽跡，老楊拿紗布手套輕輕在內層抹了幾下，露出一排清晰的標注型號來，他讓李真看，“是這個吧？”

    “沒錯。”李真首肯，左右手各提兩片，扭頭對沈均誠道：“沈總，找到了，就是這兩副。”

    沈均誠這才麵色緩和地點了點頭，眾人在心不約而同舒一口氣。

    曉穎站在垂著百葉簾的窗邊，沈均誠跟她相隔不過數步的距離，逆光下，他的麵龐輪廓分明，英俊得一絲不苟，讓人徒生恍惚。隻見他忽然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一枚工牌，曉穎下意識地摸了摸製服口袋，她習慣把工牌夾在口袋邊沿，現在那空空如也，想來是剛才搬模具時不心蹭掉了，她的心不知為何有點揪得慌。

    沈均誠對著工牌端詳了好一會兒。

    那上麵的照片還是兩年前曉穎初入公司時統一照的，麵相有點稚嫩。

    她剛來南翔時，由於學曆方麵的欠缺——在這個連本科生找工作都日漸困難的時代，她那張三流學院的大專文憑委實有些不尷不尬——最後雖然勉強被留了下來，卻去線上當了幾個月的質檢工人，後來由嬸嬸從中斡旋，找人幫了忙，才轉調進現在的倉庫。

    等他欣賞夠了，才伸手過來，一言不發地把工牌遞回給曉穎，她趕緊接住，低聲了句，“謝謝！”耳根竟不受控製地火燒火燎起來。

    沈均誠沒什表情，隻是唇抿得更緊，眼神有點冷，“讓蔣主管盡快搬過來。”

    言畢，他拔腿就朝外麵走去，一行人立刻緊步跟上。

    臨離開時，李真又不覺扭頭朝曉穎望了一眼，眼眸中滿是鼓勵，曉穎有點虛弱地向他報以一笑。

    人一走，庫房的空氣立刻又恢複了昔日的鬆散，老楊象散架了似的倒在自己椅子一個勁往嘴灌水，連連搖頭感慨，“這個新老總，年紀雖輕，架子倒是挺足的，麵孔上一絲笑容都不見，還這神出鬼沒，看起來不好搞啊！”

    郭嘉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扒拉住曉穎的肩，急煎煎地向她求證，“怎樣，我沒錯吧，是不是又帥又酷？”

    曉穎到此刻心還怦怦亂跳，有點喘不過氣來，麵上卻是絕對不肯有半分流露的，故作不以為然地撥開郭嘉的手，“太生硬了，這樣對員工，好像人人都欠他錢一樣。”

    “這是老板相啊！當老板的就該這樣，否則壓不住人！你別忘了，鄭總比他還嚴厲呢！不過他對李真倒是很客氣的，我看得出來。”郭嘉邊回憶邊評價。

    “李工是技術人員，但凡想做實事的老總，對他們這樣的人才都會很尊重。”老楊喝掉了大半杯子茶水，有點緩過來了，“蔣經理就不一樣了，愛怎折騰怎折騰，反正誰坐上那個位置都一樣。”

    “哎，是哦！”郭嘉懊惱地拍了下大腿，“蔣方要搬過來了，咱們還能有舒服日子過，哎呀！這下麻煩了！”

    曉穎抿著唇笑，“剛才是誰一口一個沈總英明的，現在知道跟他不是一個立場的了？”

    郭嘉沒理她，跳下桌子，嘴念念有詞地比劃，她得給蔣方謀劃一塊寶地，既要讓他本人滿意，還得不影響到其他同事的情緒，也就是，視野方麵絕對不能正對著大家，否則，整在活生生的監視下度日，早晚得患腎虛。

    曉穎見她又剃頭挑子一頭熱起來，隻能在心無奈地笑笑，郭嘉忙活了也是白忙活，因為經理的辦公桌該怎擺放不是她了算。

    李真再次來庫房是在兩以後。老楊一看見他就迎過去道：“李工，上回差點沒把我嚇死，後來沈總沒什吧？”

    “沒什。”李真也笑了，新來的老板的確有點一本正經，“他人其實挺不錯的，也是工科出身，很聰明，又好學，初來乍到，對什都不熟悉，現在每跟我們一起在線上耗著，真的不一般。”

    “哼哈！”後麵傳來一個不屑的聲音，“光看重技術有什用，一上來就得罪一幫元老，以後指不定有苦頭吃呢！再了，管好公司也不是得象他那樣，凡事都要親自去插手的。”

    李真這才注意到庫房的辦公區域有了些微的改變，桌子之間排列得比以往更緊密了，在最後一排靠牆的區域，給硬生生塞進來一張豪華的大班台，跟整體的樸素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大班台後麵坐著的就是剛搬來的庫房經理蔣方。

    沈均誠發話的當晚上，他就被責令搬過來了，但是心的不痛快可想而知，成拉長了一張臉，看什都不順眼。

    李真沒跟他爭辯，笑了笑問：“蔣經理，今晚上有歡送鄭總的晚宴，你去不去？”

    蔣方歪著腦袋，用力揪下一根長胡茬，篤悠悠道：“去不去有什所謂，由來隻見新人笑，有誰理會舊人哭！”

    他這兩句半吊子詩文讓郭嘉的嘴角都扭曲了，探頭偷偷對曉穎道：“不得了，以後咱們得成浸在這酸醋缸子了，真難聞！”

    言畢，還悄悄抬高手臂，鼻子湊上去作勢聞了兩下，露出一臉的嫌惡。曉穎忍笑不迭，她就喜歡郭嘉這快人快語的直脾氣。

    鄭總的歡送會，人物是沒有份的，不過是吃飯閑聊時又多一個話題而已。

    郭嘉和曉穎不能常常一起去吃飯，位子上總得留一個人以防萬一，誰先誰後是輪流的，免得推讓無休。

    這是郭嘉先去吃，直到很晚才回來，曉穎覺得自己餓得都快背過氣去了。

    “高楚楚辭職了！”郭嘉兩眼爍爍放光，一上來就爆了個大新聞。

    “真的？”曉穎一下子睜圓了眼睛，連饑餓感都消失了不少，“什時候的事呀？”

    “就今早上提的辭呈，她交給鄭總的，鄭總很爽快就給批了。”

    “那，沈總不會有意見？”

    “嗨，有意見也沒轍，手續全都合流程的。”郭嘉歎道，“再，沈總也未見得肯重用楚楚，沒看見他身邊老有個影子似的人物，那是他的專職助理，等同於秘書，所以，除非楚楚轉崗，否則，她繼續留在南翔，還真不準將來會怎樣。”

    高楚楚打曉穎進南翔就已經在秘書的崗位上了，她的驟然離開，讓曉穎有點山雨欲來的感覺，盡管那對她而言依舊是隔得挺遠的事情。

    “那楚楚她？”曉穎想起前兩看見高楚楚時她那一副又不安又憤懣的表情，忍不住問道。

    “你就別替人家操心了。”郭嘉瞧著她緊張的表情，“她肯定早就安排好後路了，這也不是一兩的事。不定比在南翔還好呢！對了，今晚上的歡送宴是楚楚安排的，她對我多出來兩個空位，問咱倆要不要去，不去白不去。”

    “啊？”曉穎僵硬地咧嘴，“我看不必了吧。去的都是經理，咱倆坐在麵算怎回事啊！給人看見了多不好！”

    “有什不好的？”郭嘉不以為然，“那多人呢，誰會注意多出來倆人啊！咱隻管找個角落，安心吃頓好的就是了。”

    可是不管郭嘉怎勸，曉穎還是堅決搖頭，直到她最後惱火地：“你再這扭扭捏捏的，我可翻臉了啊！怎總跟扶不上牆的爛泥似的，我又不是逼良為娼，想讓你去吃頓好的你還跟我推三阻四，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啊？”

    曉穎被她數落得灰頭土臉，心一橫，也豁出去了，“行，姐姐，你別了，橫豎我陪你去，總可以了吧！”

    “這才乖嘛！”郭嘉臉上立刻陰轉晴，喜笑顏開起來。

    5

    晚宴設在喜福來酒樓，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南翔的規模大不大，也不，一千多號人，管理層占了十分之一，這一集中，坐了足有十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郭嘉拉著曉穎早早潛入事先被包下來的宴會廳，占據了牆角最不起眼的兩個位置，誌得意滿等著開席。

    人漸漸多起來，先是把靠近主席台那一圈的桌子坐滿了，逐漸又向後方延伸。沒多久，楚楚跟著鄭總等一撥南翔的高級主管們邊攀談邊邁步進來，她特意朝遠處眺了一眼，看到郭嘉和曉穎時，嘴角扯了一下，算是與她們打過了招呼。

    鄭總等人理所當然坐在了主桌上，楚楚則坐鄭總下手，曉穎格外注意到，主桌上有三個最重要的位置是空著的，即使鄭總都沒有去碰觸，其中一個想必是給沈均誠和他的貼身助理留著的，另外一個，她想不出會是誰。

    曉穎她們這一桌不久也都坐滿了，都是工程部的一些骨幹力量，李真也在其中，他對曉穎的出現感到意外和驚喜，“你們怎來了？”

    曉穎一時口拙，下意識地拿眼去瞟郭嘉，後者氣定神閑，大大方方道：“高秘書讓我們來幫忙的。”

    曉穎實在佩服她的“機智”和“坦然”謊的本事，她盯著郭嘉的側臉想笑又不敢笑。

    郭嘉睨她一眼，低聲辯解，“我沒錯吧，是請我們來幫忙的呀，不過是來幫忙吃東西的。”後麵一句低如蟻語，隻有曉穎一人聽見，低著頭笑得雙肩微顫。

    李真恍然大悟，“哦——”

    雖然他想不出這種純吃喝型的宴會有什忙要幫的，但是能看到曉穎在場，他有不出的歡喜。

    郭嘉瞄了眼李真，又瞄了眼曉穎，一臉壞笑地湊近曉穎的耳朵問：“要不要我跟李真換個位置，有他在，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曉穎探手就擰了郭嘉一把。

    無聊地等待開席，門口卻忽然有不的騷動，曉穎遠遠望過去，但見沈均誠和他的助理曹文昱陪著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走進來，那位老人其實也不算很老，六十歲左右的模樣，但是頭發白了不少，鼻梁上架副眼鏡，既斯文又不失風度，很有氣勢。他一亮相，主桌和周邊好幾桌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

    “哪！”郭嘉低聲驚歎，“難道那就是傳中的沈董？想不到他也會來！”

    曉穎聞言不覺又放眼想仔細看幾眼沈董，可惜他被一群人簇擁著早已落了座。

    “你認識沈董？”曉穎瞥了郭嘉一眼，低聲問。

    “在雜誌上見過。”

    周遭的賓客也都在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正在此時，有個司儀模樣的男子走上主席台簡單了幾句套話，酒宴就算正式開始了。

    發言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但出來的話均大同異，無非是感謝鄭總多年來的辛勞，祝福他有更好的未來雲雲。曉穎和郭嘉她們遙遙望著，聽著，總有點隔岸觀火的不真實感，跟自己沒多大關係似的，當然，盤中的美味卻是貨真價實的。

    沈董和沈均誠也都相繼上去了幾句，話不長，但態度都挺誠懇，尤其是沈均誠，不知道是不是曉穎的錯覺，她覺得他似乎有種愧對鄭總的歉疚，深深地隱藏在字行間。

    郭嘉經過仔細比照後，偷偷對曉穎道：“沈總果然是沈董的兒子，兩個人臉部的輪廓還有下顎都很象，隻不過沈總是萃取了他老爹身上的精華部分，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沈總長這帥，應該感謝他母親。”

    曉穎失笑，“沒想到你在遺傳學方麵還頗有造詣。”

    “嘿嘿，過獎了。”郭嘉得意地擠了擠眼睛，“略懂而已。”

    陸續有人去主桌上敬酒，對很多人來，這是個不錯的亮相機會，尤其是甚少在南翔露麵的沈董今也蒞臨現場了。相對而言，曉穎和郭嘉坐的這一桌最為單純，清一色的技術人員，隻顧笑笑，對職場政治那一套敬而遠之，後來還是他們的經理跑過來拉了幾個能會道的過去撐了下場麵。

    李真回來的時候：“鄭總好像喝高了。”

    郭嘉聽了，立刻伸長脖子朝前看，透過密密匝匝的人群，果然覷見鄭總紅彤彤的一張臉，楚楚站在他身邊，象守護神一樣繃著俏麗的麵龐，推開一盞盞持續不斷湧過來的酒杯，她即將跟這家公司斷絕一切瓜葛，所以凡事不必再隱忍，隻是一意孤行地衛護著曾經的老板。

    “還真是！”郭嘉喃喃地著，不知緣何，她察覺到主桌上的氣氛不太一般，定睛看時，沈董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咦，沈總在替鄭總喝酒呢！”郭嘉突然碰碰曉穎的胳膊肘。

    曉穎學著她的樣子看過去，可惜她坐的這個位置角度不怎好，她的視力也不如郭嘉，又不肯戴眼鏡，一切影像都隱隱綽綽的。她很快就放棄了，低頭繼續跟一枚牡蠣糾纏。

    喜福來的菜肴屬於廣式口味，海鮮偏多，味道清淡，但做法講究，很合曉穎的胃口，以前叔叔談生意偶爾也會帶她出來打牙祭，去的最多的就是這家喜福來酒樓，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兒的滋味令她懷念，這也是為什她肯厚著臉皮陪郭嘉出來的原因。

    “嘩啦”一聲，主桌那邊突然傳來不的動靜，惹得四方賓客都把視線投向那，隻見鄭總滿麵通紅地站著，身上不知怎弄濕了一片，楚楚正蹙眉拿紙巾給他擦拭，鄭總飛快地著什，神色激動，而周圍的人卻都露出不知所措的尷尬表情。

    “沒出什事吧？”郭嘉張頭張腦看著，好奇不已。

    不久，楚楚和另外兩人攙扶著鄭總朝門口走去，鄭總一邊走，似乎還一邊掙紮著想用力推開扶在他右手的某個經理。

    一場風波很快平息，但曉穎卻隱隱覺察出了空氣動蕩著的某種異樣氣息，她一向很敏感，無論對人對事，所幸，這的異常跟她沒有多少關係。

    上完水果之後，酒宴也差不多接近尾聲，陸續有人離開，大多數是回公司繼續當值的。

    “咱們什時候走？”曉穎扯扯正在啃菠蘿的郭嘉。

    郭嘉看了眼手表，嘴因為塞滿東西，講話含糊不清，“差不多了，過會兒就走。”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郭嘉雙手沾滿了水果汁，手忙腳亂地在濕巾上蹭了幾下，趕緊翻出來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