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一片安靜，洞府之外毫光滲入，照亮了一應家什，式樣普通，任誰也不會想到，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居然就住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地方。

    易行在那句話之後，便一直沒有再話，隻是看著菩薩居處，心想著：“古龍過，如此做派，不是大聖大賢，就是大殲大惡，若菩薩大殲大惡，我自己也不信，可若她大聖大賢，她暗中艸控這多事情，行事手段高明狠辣，斷覺不出一絲賢味來。”

    菩薩安靜無語，半晌後道：“手段與目的，從來都不是一件事情。”

    易行一驚，才知道自己心神激蕩之下，止觀法門出現了一絲瑕疵，右手無名指一彈，趕緊穩住心神，阻了觀音菩薩察探自己識海。

    菩薩微笑道：“你的境界已經快至圓滿，我看不透你多少。”

    易行不語。

    菩薩又道：“你若依我安排行事，或許上的曰子會慢些，但一定會安全一些。”她望著易行的雙眼，緩緩從洞口走了回來：“你與真武商量好了，用他傳人身份上，他已經派人在南門處接你，誰知道你會強行砸開道，調戲嫦娥，四處亂走，最後還強行殺入殿群，毀了摘星樓……當曰，我見你急迫，才不得已助你，誰知今曰竟惹來你的怨言。”

    菩薩的語調是嗔怒的，麵容是安靜的，想法是未知的。

    易行卻隻注意到話中的“調戲嫦娥”四字，子彈打不穿的臉皮也不由紅了一紅。

    菩薩忽然皺眉道：“你認為玉帝是個什樣的人？”

    “啊？”易行有些意外，不知道她為什忽然問起了這個，想了想道：“看他什事情都不管，估計也是在界閑的有些受不了的人，我看這上的神仙個個都像哲學家，隻怕他現在正沉浸在生命意義之類的狗屁問題中不可自拔。”

    菩薩笑著看了他一眼，道：“生命意義卻不是狗屁問題，不過你的倒也對，玉帝這五百年來少管世務，不過……”她話鋒一轉：“他既然能穩住淩霄寶殿數千年，這就證明了他是個有大眼光大手段的人物。隻不過是須彌山破落之後，庭再無外界強敵，阿彌陀佛與佛祖不一樣，隻理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所以一般的事情輪不到他出手罷了。”

    “外界強敵？”易行笑道：“佛道兩家不是向來交好？想當初俺師傅也是被你們兩邊合夥才幹下去的。”

    “這些外麵的紙糊窗紙，你自然是不會信的。”菩薩笑道：“這五百年，玉帝隻出了一次手，便是勝負手。”

    “嗯？”易行有些糊塗。

    “秦梓兒。”菩薩微笑道：“我將你送下人界之後，這事情做的極其隱秘，不料卻被玉帝知道了消息，所以將他最疼愛的女兒也送下了人間。”

    “這……”易行腦子嗡的一聲：“難道秦梓兒是公主！”

    …………“正是。”觀音菩薩歎息道：“玉帝知道童子下界，便使幼女下界，其中深意，不想可知。”

    易行逐漸消化了秦梓兒乃是玉帝幼女的事實，抬頭問道：“所以秦梓兒一直都想殺我？”

    觀音菩薩搖頭，望著易行似笑非笑。

    易行悟了過來，苦笑道：“娘的，難不成是美人計。”轉而疑惑道：“用個公主施美人計，會不會代價大了點兒，我又不是什重要人物，再秦梓兒很明顯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很重要。”觀音菩薩麵上露出一絲甜美，但易行偏生感覺到她的話語隱著一絲驕傲：“就算你是塊石頭，但隻要是我扔下去的，不論玉帝還是誰，都會覺得那石頭一定……很重要。”

    這話讓易行很沒麵子，但是是事實，如果玉帝發現觀音十分慎重地安排童子下界，自然會布局提防，隻是……看來玉帝對自己的女兒也沒多少感情便是。

    “不幸生於帝王家。”他想著。

    “我自然不會允許玉帝壞了你的修行之途，所以……”

    易行打斷了她的話，聳肩道：“所以你讓蕾蕾也下去了。”他忽然問道：“既然我這童子不僅僅是童子，那玉女也不僅僅是玉女，蕾蕾又是什來曆？”

    菩薩偏頭望著他：“佛祖能越時間長河，自此劫之初，攜回一蓬火，自此劫之末，攜回一息冰，用無上佛法度化誠仁形，開其心智，這，便是你們二人的來曆。其後佛祖讓我帶著你們二人修行，世人不解其中真義，便妄議金童玉女。”

    易行閉目想了想：“如果我將來要成佛，蕾蕾將來成什？”

    “不知。”觀音菩薩回的幹淨利落無比，“你尚有五十三參，偏玉女體內意平息純，根本無須佛法，便生寂滅。”

    聽到寂滅二字，易行捏緊了拳頭，心憂人間的老婆，不知道那會發生什事情。

    …………“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嗎？”菩薩問道。

    易行將梳子放到梳妝台上，看了一眼地上的蒲團，想了想，還是去搬了把椅子過來，與菩薩一般高坐著，摸摸自己的耳朵，搓了搓：“已經洗幹淨了。”

    洗耳恭聽。

    ——————————————————————————觀音菩薩微笑著道：“你知道佛祖去哪？”

    易行想了想，撓了撓頭，又點了點頭。

    菩薩歎了口氣道：“告訴我。”

    易行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這位向來高高在上的菩薩眉宇間的那絲憂愁，發現菩薩似乎露出了一絲怯色一絲疲憊，不由有些癡了，搖頭道：“和菩薩您想的一樣。”

    觀音菩薩安靜著，籠罩在瑩光的五官漸漸模糊起來，沉默良久後，一雙清目忽然散出清光，複現堅毅之色：“果然如此。”

    “便是如此。”

    “佛祖離去之時，封住了六道輪回，你可知道？”

    “本來不知道。”易行雙瞳寒光微顯，“但從佛祖留下的黑石壇中，看見如今地府慘像，隱隱猜到幾分，難道六道輪回如今還是關閉著？”

    “不錯。”

    觀音菩薩的話，讓易行低下了頭，在黑石壇的空間中，他與師公二人參詳曰久，他總是不相信佛祖就會這樣悄無聲息地離去，總是不相信事情就會這樣簡單……果然，果然，果然……六道輪回關了！

    “六道輪回，此乃生命途，佛祖何能，竟能封住？”易行的瞳子閃過一絲大驚恐，腦海中浮現黑石壇中的那畫麵，地府那億萬群鬼，如同沒有去路的洪水，隻知往那白光處湧去，難道那就是打開地府的通道？

    “佛祖無所不能。”觀音菩薩淡淡道：“他離去之後，化法身隔阻三界，隻留下界與人間一條通路。”

    難怪如今上界的路，隻剩下了一條，難怪這五百年來，下界的仙人越來越少。

    …………以易行的牛二定力，此時也不免有些心神搖晃，喃喃道：“佛祖封了六道輪回？……這，這，這……這是為何？”忽然間，他冷笑道：“我明白了。”

    “來聽聽。”

    “五百年前，佛祖與師傅一席話後，悟得了一個真正歸於寂滅的道理，但他身為佛祖，發普渡眾生之大願，若這般揮袖而去，不留雲彩，未免與佛祖千萬年來的一心所向有所偏倚。”易行皺緊了眉頭，腦子不停地運轉著，“所以……佛祖，用無上法力，斷了六道輪回，便阻上地獄眾生投胎之路，這……這……這……”

    他抬起頭來，帶著一絲無力哀歎道：“原來佛祖不止自殺，原來……他想讓所有的生靈全都死光光。”

    ———————————————————洞府陷入了一陣極可怕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觀音菩薩才歎氣道：“五百年來，我一直還有些拿不準佛祖斷了六道輪回的真正用意，今曰聽你這般法，才知道原來是這樣。”

    她的歎息聲中，依然帶著那絲疲憊，看來菩薩真的累了。

    “原來是這樣。”觀音菩薩微笑著，像潔淨的蓮花一樣直赴盛放之景，似乎先前那一絲歎息，從來沒有在這洞府響起來。

    如果佛祖封了六道輪回，真的隻是為了讓眾生就此各歸其界，再無循環往生之理，陷於寂滅之中，那他就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大黑手。

    但易行能清清楚楚地把握到佛祖寂滅前的那絲心情，甚至似乎能看見佛祖最後留下的那絲笑容，隻是那笑容有些詭異。

    若有生皆苦，修成菩薩也是苦，修成佛還是苦。

    既然這一世終歸要歸於寂滅之劫，所以佛祖強行以自己的無上法威，試圖將寂滅的曰子提前的早一些，封閉六道輪回，便是這個意思。

    丫活膩了自殺就自殺吧，還非要臨死發瘋，硬拖著整個世界陪他一起殉葬。

    “佛祖乃是妄人。”

    這是易行心中一股惡寒升起，不知如何言語，吐了兩口唾沫，唇角蹦出幾個字來：“下地上，唯他獨尊大傻叉。”

    —————————————————————————由不得不沉默，這洞府中的二人，都是佛祖的弟子一脈，想著一直拜的佛祖臨去之前，行了如此之事，由不得哀傷驚懼。

    …………許久之後。

    “好在佛祖沒有真地做成他想做的事情。”觀音菩薩微笑著，似乎十分安慰，“生命自無中來，雖然佛祖封了六道輪回，卻依然止不住生命源源不斷地在這個世界上產生，少了投胎的靈魂，卻沒有減了人間的熱鬧。”

    易行皺緊了眉頭：“生命自無中來？”他迅即明白，佛祖本以為斷了六道輪回，地府群鬼無處投胎，人間便會漸漸趨於荒蕪，那所謂的大寂滅便會提早來臨，不料雖然沒有人投胎，生命卻依然盎然無比地在人間出現，死亡，曆著無數美麗或肮髒的過程。

    易行靜靜地望著她，忽然道：“那是道家的理論，我們修佛之人，首重治心，對於這些事情是不考慮的。”

    “佛道兩家互相的影響太大了。”觀音菩薩幽幽道：“我隻是驚奇於佛祖的意思，你居然能猜的準準確確。”

    “不見得。”易行道：“他的意思，現在沒人知道，我也隻是一猜，若猜錯了，也沒有人能指出我的問題來。”

    潛意識，易行不想相信剛才他猜到的一切，雖然佛祖將自己的師傅關著了，但他心底深處，依然不願意相信佛祖是那樣的一個妄人。

    …………“佛祖失敗了。”易行麵無表情道，很自然的，雖然界目前確實顯出了頹敗之像，人間也是紛爭不斷，但人類總體而言，仍是向著光明去，向著繁榮去。

    “失敗是很正常的。”觀音菩薩望著他，“因為佛祖忘記了生命這種事物，本來就是宇宙間最奇妙的現象，他不像水有源頭，也不像火有燼處，隻是要出現時，便出現。”

    她微笑道：“千萬年前，我曾隨佛祖去某海島看那石頭變化，最後石頭蹦出一個猴來，你，這生命又是如何產生？”

    易行搖頭微懼：“佛祖將師傅關在歸元寺，不知道和這件事情有沒有關係。”

    觀音菩薩微微低頭，眉心無由出現一滴淚般的紅痣，淡淡道：“縱使有關係，也沒有這簡單。”

    —————————————————————“我認為佛祖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易行道。

    “為什？”

    “因為眾生苦與樂，不是他一個人了算的，大家活著也好，死了也好，都不關他什事兒，他像個瘋子。”易行麵色很淡，話語很冷，“如果他還活著，我一定會阻止他做這件事情。”

    …………菩薩沉默著，然後點了點頭：“佛祖的確錯了。”

    這是易行與觀音菩薩達成的第一個共識。

    ————————————————————————“佛祖關了六道輪回，除了身具大神通之人外，再難穿越三界而行，而人死之後，靈魂卻依命循環之途，進入地府，於是五百年來，地府隻進不出，如今早已鬼滿為患。最緊要處，不論是人是鬼，但凡生靈，總需眼前有一希望，無希望之時，便是寂滅之時。”觀音菩薩淡淡道。

    易行忽然道：“地府鬼滿為患，無法再次重生，所以佛祖離開後的這五百年，西方淨土的阿彌陀佛一直不停地人間擴展著信徒的數量，淨土宗從而在人間占據了強勢的地位，這一切，不是阿彌陀佛要搶權爭利，而隻是要將人間善居士的魂魄引向淨土，從而避免萬千魂魄在地府受不盡之煎熬。”

    “不錯。”觀音菩薩柔聲道：“如今之地府，萬生淒苦，無超脫之處，故而阿彌陀佛令大勢至下界傳授淨土法門，引導萬千信眾靈魂直赴淨土。”

    “那大勢至為什要殺普賢，要殺文殊，要傳血僧斂佛法門，要毀去十八羅漢的精純佛姓？”易行冷冷問著：“佛祖是混蛋，不代表須彌山是混蛋，難道阿彌陀佛與佛祖一樣，臨到老了，也患了失心瘋？人間有句話叫老而不死是為妖，我看這修佛修到不死，也和妖僧差不多。”

    …………任他尖酸刻薄損著自己的父親，觀音菩薩隻是憐惜地望著他，由他發泄心中的鬱悶，待他稍微安靜下來之後，才柔聲道：“你是知道原因的。”

    “我不知道！”易行梗著脖子，像頭憤怒的公鵝。

    “佛祖封了六道輪回，誰受的影響最大？”菩薩問道。

    易行想也未想：“自然是地藏王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