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案死寂聖誕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法醫秦明 本章:第十案死寂聖誕

    屍語者

    1

    轉眼就到了我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聖誕節。街上到處都是聖誕樹和彩燈,最開心的是我把女朋友鈴鐺接到了省城。

    鈴鐺這個姑娘,性子有點兒倔,和我一樣也是法醫專業畢業。我好歹才勸她放棄了法醫的工作,轉行當了醫生——這當然有點兒私心,我自己整在現場忙碌奔波也就夠了,真是不忍心讓鈴鐺也這折騰。

    晚上,我開開心心地帶著鈴鐺去韓式燒烤店吃晚飯,沒想到第一鍋肉剛烤熟,手機猛然響了起來。我皺了皺眉頭,一邊暗想可千萬別是什案件,一邊忐忑地從口袋掏出手機。真是怕什來什,手機屏幕赫然顯示“師父”兩個字。

    “在哪兒?”一聽到師父習慣性的開場白,我隱約感到這頓浪漫晚餐算是泡湯了。

    “在……在吃飯呢,師父。”

    “給你0分鍾時間,大廳門口集合。”

    “又有案件?”

    “清夏縣燒死個。”

    “燒死?非正常死亡啊,我們也要去?”跑了半年的命案,非正常死亡事件對我來已經是菜一碟了,我祈望著不是什必須去的大事兒。

    “死亡人,我們必須到場,不管什性質。再了,你敢保證不是死後焚屍?”師父,“別廢話了,按時到。”

    以前聽見有案件,我會滿心欣喜,可是這次掛完電話,我卻充滿了內疚。

    “去吧,一會兒我自己打車回家。”剛剛還笑嘻嘻的鈴鐺姐姐,這會兒眼眶已經有些發紅。我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一直都是離多聚少。可她畢竟也是法醫係畢業的,政治素質必須是很高的,所以她一抹臉,反倒壞笑著安慰起我來,“去吧,去吧,下次我再宰你一頓大的!”

    0分鍾後,我和師父已經坐在了前往00多公外的清夏縣的車上,鄉村路上夜色正濃,除了車燈照射出的那一片光亮,幾乎一無所見。四下靜悄悄的,城市熱鬧的聖誕氣氛早已被拋在幾百外。

    突然一個車,車子顛簸了一下,駕駛員阮師傅叫了一聲:“哎喲,對不起!”我嚇了一跳,看了看黑咕隆咚的窗外,問:“怎了?”

    “一隻貓橫穿馬路,來不及車,好像給軋了。”阮師傅道。我的心揪了一下,暗暗為這倒黴的貓默哀,一條生命就這隕滅了,不知道今晚我們要去的現場,又會是什樣的慘狀呢。

    “平安夜不平安啊。”一直沉默的師父歎息了一句。

    晚上10點,我們終於趕到了狼狽不堪的現場。

    這是一個獨門的院,方圓幾都沒有住戶。院內有兩間磚房,都已經沒了屋頂,其中一間已經坍塌了一大半。院子到處都是積水,看來門外的兩輛消防車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大火撲滅,這會兒房子還在騰騰地冒著黑煙。

    門口已經拉上了警戒線,刑事現場勘查車車頂上的大燈把現場照得雪亮。幾名穿便服的刑警正在分頭詢問參與滅火的消防隊員和村民。

    “先簡單了解一下情況吧。”師父皺著眉頭看了看糟糕的現場,,“這樣的現場比較難勘查,一片狼藉,消防過程也破壞了一些痕跡。”

    師父簡單地沿警戒線外圍走了一圈,背著手,一邊蹭掉鞋子上的泥,一邊走到報案人身邊詢問情況。

    “我住在離這兒遠的那邊。”報案人很熱心地指著遠處,,“晚上5點的時候,開始黑了,我就看到這邊有煙,隨後就看到有火光。開始以為是在燒什東西,後來發現不對勁兒,火很大,就趕緊打了119。打完報警電話我就跑到這邊來,看房子燒著了,我也進不去,就喊‘老夏、老夏’,一點兒動靜沒有。後來聽消防隊員老夏被燒死了。”報案人是個多歲的老頭,他的眼睛紅腫,像是哭了很久。

    看來老夏是這座院的主人,而且報案人顯然和老夏的關係非同一般。

    “老夏家幾口人啊?”師父隨口問道。

    “老夏的兒子兒媳都出去打工了,老伴去世了,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孫子,一個6歲,一個4歲,聽都被燒死了。”

    “看來他家條件還不錯吧?”

    “一般吧,但他節儉得很。”

    “領導好,”這個時候,當地的刑警大隊長走出了現場,“你們來得好快啊。初步看了,一老兩,條命。起火原因消防部門正在看。還不清楚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屍體被燒得挺厲害。技術人員正在看現場,目前還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誰發現屍體的?”師父和刑警隊長握了手,問道。

    “火撲滅了以後,一個消防戰士進來清理現場,發現個人在各自的床上躺著,都燒得不成樣子了。他就聯係了我們,我們也第一時間上報到了省廳。隻是沒想到你們到得這快,。”

    “在各自的床上躺著?”師父摸了摸下巴,“5點就睡覺?而且睡熟到連著火了都不知道?”

    “嗯,我們也覺得可疑,但還是要屍檢了才能明確性質。”

    師父沒答話,掀起警戒帶走進了現場。

    我跟著師父進去,這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迎麵而來一股濃濃的焦糊味,分辨不清燒的是木頭還是人肉。

    “師父心,”坍塌了大半的屋頂看起來空蕩蕩的,時不時有泥沙往下掉落,我走得膽戰心驚,“這屋子隨時可能會倒塌啊。”

    “我們看現場的,各種危險都會遇到,有充滿毒氣的現場、有隨時可能爆炸的現場,當然也包括這樣可能會倒塌的屋子。”師父點點頭,“你有保護自己的意識非常好,不過不能因為現場有危險就不看現場啊,職責所在,義不容辭。”師父拿過技術員遞過來的安全帽戴上,走進了現場。

    我們走進第一間尚未倒塌卻沒了屋頂的屋子,發現這是這戶人家的廚房和倉庫。灶台上放著四個空碗,鍋有一鍋麵條。廚房內被熏得漆黑的牆壁全部濕透了,地麵上也全是積水。沒有什可以勘查的,我和師父又走進另一間坍塌了一半的房間。

    這應該是臥室,擺放著兩張床,坍塌的磚瓦下壓著的是類似桌子、衣櫃之類的家具。剛走進屋內,突然,迎麵塌下兩塊磚,著實嚇了我一跳。還好具屍體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被塌下的磚瓦壓壞。走近屍體,一股濃重的肉糊味撲麵而來。

    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幹法醫這久,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碰見有明顯異味的現場和屍體,我都會使勁兒地揉幾下鼻子。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效果,揉過了鼻子,通常我就不會覺得異味難以忍受了。

    師父當然知道我的這個習慣,笑著問我:“不會吧,腐敗的屍體難聞可以,火燒的屍體可不難聞,肉燒熟了都是香的。”

    不知怎的,師父的這句話反而引得我想吐,我突然想起了今晚狼吞虎咽下去的那頓烤肉。

    屍體身上的衣物基本已經被燒幹淨,皮膚都已經炭化,具屍體的姿勢都是拳擊的姿勢。

    “屍體呈鬥拳狀。”我,“書上,鬥拳狀是生前燒死的屍體的征象啊。”

    “盡信書不如無書。”師父,“死後焚屍的屍體很多時候也是鬥拳狀。隻要火勢凶猛,軟組織迅速受熱收縮就會呈鬥拳狀。”

    我點了點頭,戴上手套捏了一下老年屍體的胳膊。胳膊上“哢”一聲響,掉下來一塊燒焦的皮膚。

    “燒得很嚴重啊。”我。

    “屋頂都燒塌了,當然厲害了。”師父一邊觀察地麵,一邊用腳尖蹭了蹭硬土質的地麵,,“這炭化最嚴重,這應該是起火點,而且有助燃物,提取了快送市局理化檢驗,看看是什助燃劑。”

    師父不僅是刑偵專家,也是火災事故現場的鑒定專家,對火災現場的勘查也非常有經驗。

    技術員按照師父的指示在地上刮蹭著灰燼。師父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濕透的牆壁,:“把屍體拉去殯儀館屍檢吧。”

    “都快1點了,您的血壓有些高,不如回賓館休息,明再看屍體吧?”刑警隊長關心地對師父。

    “破案,能等嗎?”師父摘下安全帽,率先坐進車,“去殯儀館。”

    到了殯儀館,我們都傻了眼。那一年的清夏縣還沒有建成屍體解剖室,殯儀館到處都是黑咕隆咚、靜悄悄的,隻有當我們走進停屍房時,才終於聽見了凡間的聲音,那是冰凍屍櫃壓縮機發出的轟鳴聲。停屍房也沒亮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沒有一絲月下的浪漫,反倒多了些陰森的感覺。

    “能想辦法照明嗎?”師父問道。畢竟屍體解剖必需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有充足的光線。

    “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用勘查車車頂的大燈,很亮,不過一箱油隻能照7個時,現在咱們隻剩下半箱油了。”清夏縣的邵法醫道,“還有就是用接線板接一個燈泡到外麵,不過亮度有限。”

    “個時我們肯定忙不完,接燈泡吧,最好能找到瓦數大的,然後再用手提勘查燈輔助照明。”師父一邊,一邊在停屍房後麵的空地上尋找一塊能放下張停屍床還能方便解剖的地方。

    “個時肯定忙不完。”邵法醫咽了一口口水。師父的言下之意是,今晚別睡了。

    很快,簡易燈被當地的法醫和痕檢員架了起來,用的是工地上的照明燈,很亮,但同時也很燙。與此同時,屍體也被殯儀館的師傅開車拉了回來。

    “沒事了吧?沒事我走了。”殯儀館的師傅打著哈欠。

    “給我們找張運屍床吧,這樣就不用蹲在地上解剖了。”師父。

    “哦,等著吧。”殯儀館的師傅顯得很不耐煩,“明再解剖不行嗎?這急,都1點多了。”

    “死者的家屬肯定覺得不行。”師父幽幽地道。

    屍體很快被擺放在一字排開的張運屍床上。屍袋一拉開,一股焦糊味迅速彌漫在空地的上空。雖然我的胃早已排空,但是想到晚上吃的烤肉,依舊酸水翻湧。

    “第一步要確定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這對案件的定性有關鍵作用。”師父顯然是想考察一下我的理論功底,“生前燒死和死後焚屍有什區別?”

    “看皮膚燒傷,有無生活反應,有無紅斑、水皰。”我心想這種問題也想難倒我?雖然我反應很快,但挨罵也很快。

    “傻!炭化了還看什生活反應?”師父道。

    “我還沒完呢。”我很不服氣,“關鍵是看死者的呼吸道有沒有煙灰炭末。”

    “嗯,還要看呼吸道和肺髒有沒有熱灼傷。同時,要看有沒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征象。”師父強調,“很多人在火場中還沒有吸入煙灰炭末,就已經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了,這樣的屍體因為沒有吸入煙灰,會被誤認為是死後焚屍。”

    我點點頭,伸手碰了一下屍體,“哢”一下又掉下一塊燒焦的皮膚,露出了猩紅的皮下組織,在強光燈的照射下分外陰森恐怖。

    “先看孩的吧,先易後難。”師父著,走到兩具孩的屍體旁,開始檢驗屍表。雖然屍表已經全部炭化,但是屍表檢驗一樣不能少。屍表檢驗和屍體解剖都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我用止血鉗夾住屍體氣管的一旁,用洗淨的手術刀輕輕切開孩非常稚嫩的氣管,氣管壁很薄,意外的是,整個氣管內全部都是煙灰,熱灼傷也非常明顯。

    “居然是生前燒死!”我訝異地道。

    師父在一旁皺著眉頭不話。很快,他突然間像想到了什,用手術刀麻利地切開孩的頭皮。孩的頭皮已經燒得不完整了,而且非常脆。頭皮下到底有沒有血腫已經無法分辨,但是切開頭皮後我們發現孩子的顱骨已經碎裂,有幾塊顱骨黏附在頭皮上,在師父剝開頭皮的時候掉落下來,露出紅白相間的腦組織。

    “頭部有外傷!”邵法醫道。

    “不是吧。”我雖然沒有見過燒成這樣的屍體,但是理論功底還是不錯,“書上了,燒死的屍體經常會出現顱骨迸裂的現象,是燃燒後顱骨脆化、腦組織膨脹等原因造成的。”

    “是的,燒成這種程度的屍體,尤其是幼兒屍體,通常會有顱骨骨縫分離,甚至顱骨迸裂的現象出現。”師父認可了我的觀點,“但是,從腦組織的顏色來看,應該是有外傷的。”

    師父對照著腦組織有些偏紅的部位,仔細觀察著顱骨迸裂的痕跡。突然,師父眼睛一亮:“我就嘛,這根本就不可能是意外失火的事件。”

    聽師父這一,我們都湊過頭去看。

    師父用止血鉗指著顱骨迸裂的許多骨折線中的一條,:“你們看,這條骨折線邊緣的顱骨是往內凹陷的。我們知道,燒死的屍體中顱骨迸裂的骨折線是因為脆化、膨脹而形成的,骨折線都是線形的,絕對不可能往內凹陷,對吧?”

    我們紛紛點頭。師父接著:“這個骨折線應該是一條凹陷性骨折線,凹陷性骨折,腦組織內又有出血,又沒有對衝傷,那就隻能是外力直接作用所致了。”

    “您的意思是孩是被打暈以後,活活燒死的?”邵法醫問道。

    “是的,沒有猜錯的話,另一個孩的情況和這個一樣。”師父。

    很快,我們解剖完畢另一具孩的屍體,和師父猜想的一樣,氣管內充滿煙灰,全身沒有其他外傷,但顱骨崩裂的痕跡當中有幾條骨折線是往內凹陷的。

    “看來凶手很有信心。”師父,“他先讓孩失去抵抗,然後把他們燒死,並不擔心孩會活過來。所以我認為,他所用的助燃物應該是汽油之類極易燃燒的東西,他把汽油直接澆在死者身上。”

    “您先前不是起火點是屋子中央嗎?”邵法醫問。

    “是的,那應該是裝助燃劑的容器,也是起火點,火勢很快就蔓延到了屍體上。”師父,“回頭我們再去現場看看那一片灰燼。”

    師父抬頭看看我,我正愣在一旁沉思。師父立即明白了我的心思:“怎,還不相信是殺人案件?那我們就看看大人的屍體,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老夏的屍體,我們檢驗得更加仔細。打開胸腔以後,我隱隱地發現他的肺髒不像兩個孩的肺髒,竟然沒有一點兒燒灼傷。我拿起手術刀準備切開氣管。師父攔住我:“這個慎重一些,掏舌頭吧。”

    掏舌頭是我們常用的簡稱,意思就是從頸部把口腔內的舌頭掏出來,然後可以把整套內髒全部和身體分離。這種辦法通常運用在需要法醫組織病理學1 檢驗的時候,要取所有的內髒切片,在顯微鏡下診斷。

    我明白師父的意思,他是想更仔細地觀察死者喉頭的情況。我用手術刀沿著屍體的下頜緣把肌肉全部切斷,然後從頸部伸進幾個手指到屍體的口腔,掏出舌頭,接著將咽後壁的軟組織切斷,很順利地將舌頭掏了出來。

    師父微笑著點了點頭,對我熟練的手法表示認可。

    我將屍體的上呼吸道和肺髒全部和胸腔分離以後,驚訝地發現,死者的喉頭居然沒有一點兒煙灰或者燒灼的痕跡。

    “看,這是死後焚屍。氣管內也應該是幹淨的。”師父。

    畢竟是師父經驗豐富。打開氣管,果然,整個氣管壁都很幹淨,沒有異常。

    我抬起手臂用上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舒了一口氣,:“被師父言中了,真的是殺人案件。”

    老夏的頭皮雖然也被燒焦,但是顱骨並沒有燒得很嚴重,更沒有迸裂。切開頭皮後,我們發現老夏的顱骨左枕部、左頂部有好幾處凹陷,顱內更是損傷嚴重。

    “和孩的損傷形態是一致的。”師父,“用鈍器打頭。”

    為了發現更多的痕跡,我用紗布仔細地擦拭屍體的顱骨,想把骨膜擦幹淨,以便更好地觀察凹陷性骨折的形態,心想或許可以更細致地推斷出致傷工具的形態。

    師父卻已經胸有成竹,他沉思了一會兒,對身邊的法醫:“顱腦損傷導致人的死亡是需要一定時間的。這樣看,應該是凶手先打擊老夏的頭部,導致他倒地昏迷,然後將他拖進燃燒現場,放在床上。發現兩名孩以後,又用鈍器打擊導致孩昏迷。在這個過程中,老夏因為顱腦損傷嚴重而死亡,但孩隻是昏迷。等火燒起來,死了的老夏和活著但在昏迷中的孩都被燒死了。”

    大家紛紛點頭。這樣就可以解釋老人孩為什在同一燃燒現場,卻分別是死後焚屍和生前燒死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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