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寧在教陳蠻下棋。外麵雪落紛紛，她擁著銅手爐, 兩隻手燙得暖暖的。

    陳蠻學得很認真。遇到被長寧圍堵的地方, 捏著黑子皺眉思索。長寧專心暖手, 也不催他。

    “大人，我放這。”陳蠻落下棋子。長寧一看就笑了：“你確定？”

    那必然是一條死路了……陳蠻眉頭擰起。

    “好了, 今就教到這吧。”長寧, “一次也不用下太多，回去好好想想怎走棋。對了, 我記得冬的棉襖、靴子下來了，顧嬤嬤可送到了你那？”

    “送了的。”陳蠻笑著撿棋子, “四爺還送了兩壇子的花雕，三十年陳釀, 大人可要喝些？”

    長寧道不必了, 一般情況下她滴酒不沾。她在趙家地位今非昔比，三房、四房也要爭相討好，討好她卻是不容易的，但討好她的親近之人不難。所以有什好東西多半送到了顧嬤嬤、陳蠻這。

    “明日你帶著人出門一趟。”長寧跟他。

    陳蠻立刻抬起了頭：“大人是有什事情吩咐，還是……”

    自從上次長寧問過他家中之事後，陳蠻就有些敏感，似乎總覺得不知道哪，趙長寧便會帶他去認親, 然後把他扔在外麵似的。

    看到陳蠻凝視自己的眼眸微黑，長寧歎了口氣：“去通州收租子罷了，來回就兩的事。”她有些欲言又止, “陳蠻……”

    他握著棋子的手臂已經有些緊繃，嘴唇緊抿。怕她要是隨便點什話，就要爆發了。

    長寧察言觀色就可洞察人心，怎會不知道陳蠻在想什。她隻能：“雪路難走，你們心一些。”

    陳蠻的手臂才緩緩放鬆，笑了笑：“我自幼在通州長大，您不用擔心我。”

    長寧吩咐完他，看他下去準備了。她又抱起銅手爐，繼續看她的棋局。

    丫頭打了簾子，有廝進來了跪在地上，輕聲道：“大少爺，錦衣衛指揮使陳昭來訪，因下雪，大爺已讓他進了花廳。陳大人指名了是來找您的。”

    “陳昭？”聽到這個名字，長寧微微抬頭，“可表明了來意？”

    “這倒沒有，不過帶著兩三百侍衛，的瞧著來意不善。”

    “嗯。”長寧又放一子，大概知道陳昭是來幹什的了，她拿過軟帕擦手，對廝，“前麵帶路吧。”

    趙府前院花廳，趙長寧自夾道而來，身後跟著一眾護衛。

    已經被請進花廳喝茶的陳昭抬頭，隻見麵容秀雅如美玉瑩瑩的趙大人緩步走進花廳，披著黑色狐裘，落了些許雪。拱手後他隨意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細長的手指擱在扶手上，指尖輕敲，緩緩地笑了：“陳大人突臨下官府邸，又如此陣仗，想必是有什要事吧？”

    陳昭卻盯著他很久，趙長寧此人，倘若不了解他，肯定覺得是個謫仙般的人物。

    內地，保不齊是什機關算盡，籌謀權勢呢。

    他究竟使了什手段，讓朱明熾願意捧他當大理寺少卿？隻憑著在床上曲意迎合？

    正事要緊，暫不跟他計較這些。陳昭淡淡道：“趙大人想必已經猜出我是為何而來的了。”到這他拍了兩下掌。隻見外頭抬進來幾個黑漆大箱子，抬東西的侍衛放下後打開，頓時花廳內被一陣珠光寶氣籠罩著。

    趙長寧拿手略擋，一看全是金銀，整整三個黑漆大箱子全是金銀。足足五十兩重的金錠，一排排地擺著，甚是壯觀。另外兩個箱子，竟還有整金打的佛像，金碗，整套的金器。

    這暴發戶在幹什，炫富嗎？

    他該不會是把自己庫房的金子都搬過來了吧？

    長寧慢慢放下手笑道：“陳大人可能高看了在下，我實在是不知道陳大人為何而來。大人可是看上了我的哪個妹妹，想下聘求娶？還是有事囑托於我？”

    陳昭聽了冷笑：“趙長寧，你裝什！我好生生的弟弟，自幼家疼都來不及，在你的府邸給你當牛做馬！以前的事都罷了，我與你一筆勾銷，今兒起你收了這些金子，他就跟你再無瓜葛了。把我弟弟給我交出來。”

    “陳大人有話好。”長寧道，“一則我不知道你弟弟是誰，二則我府上，沒有拿銀子買人的道理。”

    陳昭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恨不得把趙長寧剮層皮。他早想好了把金子砸他麵前，然後領弟弟回家。

    誰想一拳拳都打到了棉花上，趙長寧這般不疾不徐。

    他眼眸微眯道：“趙長寧，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收買不成，想以勢壓人了吧。

    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倘若陳昭想讓她不好過，這滿京城還真的混不下去。

    “這位大人是哪來的，好大的口氣。”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隻見是個俊朗無比的後生，帶著趙家的護衛們快步走進來。他走到了趙長寧身前，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擋，看著陳昭笑容戒備而冰涼。

    長寧方才就讓人去叫了陳蠻，兄弟相認她怎會阻止呢，不過是逗一逗陳昭罷了。

    但現在這兩兄弟對峙，反倒像是仇人一般了。

    陳昭一開始的反應是叫侍衛進來，但當他看著陳蠻的臉時，慢慢地眼神就變了，緊緊盯著他的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眼眶竟開始泛紅。

    “你可是……”他自己又停頓了，勉強揚起了笑容，“你就是陳蠻吧？”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陳蠻，卻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與自己長得當真像，不過眉眼更像母親一些。

    他怕自己給弟弟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又走近了一步，仍然帶著微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蠻看著他許久，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回頭看大人，隻見大人歎了口氣：“他就是你的親哥哥。”旁邊那幾大箱子的金子，是他給的贖身費。

    陳昭真有錢，這幾大箱子的金子，比得過自己的全部身家了。

    長寧希望他能與陳昭好生談談。她走出來，對陳昭：“好了，陳大人，玩笑歸玩笑。你弟弟在我這也未曾當牛做馬，你好生同他。他要是願意跟你回去，我自然也不會阻止。”長寧還是看了眼那堆金子，“我讓人都出去，你們兄弟二人好生聊聊。”

    沒等陳蠻什，她就招手讓人退下了。

    花廳沉寂了很久。

    陳昭伸手想握住弟弟的肩，陳蠻卻後退了一步。此人衣著非富即貴，家世不凡，當初大人就告訴過他，他母家是鍾鳴鼎食的世家。此人身上更是有股煞氣，肯定是常年身居高位。他對於榮華富貴沒什看法，經曆生死後，那些東西於他不過是過眼煙雲，於他而言，此生不過是追隨大人而已。

    這人倘若是想帶他離開大人身邊。他當然不喜歡。

    陳昭設想過無數遇到重逢弟弟的場景，大部分都是他拯救弟弟於危難之中。但是陳蠻的戒備和冷漠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見陳蠻與自己長得相似，又想起那密信中陳蠻：陳蠻六歲於把式班子學武，八歲讀書，至今無所成，亦無功名。

    這可是他們陳家嫡出的少爺！倘若他一直在陳家長大，至少也該是個副指揮使，正四品，怎會是個伺候別人的。

    “你自幼……”陳昭覺得自己話有些艱澀，“就被家中姨娘所害，流落民間。哥哥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嗎？看看你出生的地方應該是什樣，看看陳家是什樣的？”

    陳蠻半晌道：“大人可是想多了，你如何知道我便是你的弟弟。我自幼跟著母親在坊間長大，可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

    陳昭見他竟然不想認自己，頓時有些錐心之痛：“你可是怪哥哥這些年沒找到你，我聽你是受了許多苦的。你放心，哥哥帶你回去後，你便再也不用受苦了，以後你想要什，哥哥都會給你找來的！”

    其實聽了大人過，再加上親眼看到此人的長相。陳蠻知道他的不假，他不過是不想走罷了。聽到這卻是冷笑：“我在街上又餓又冷的時候，家人在哪？我受冤入獄，被屈打成招的時候，家人在哪？要不是大人救我出了那鬼地方，給我個安身之處，恐怕我早就成了刀下鬼了！你如今輕飄飄一句哥哥，就當我真能認你了不成！”

    陳昭知道他受過些苦，卻不知道他曾過得這苦。

    他又沉默了起來，陳蠻方才對趙長寧又親近又尊敬，此刻他卻冷著臉十分的桀驁不馴，就知道弟弟與趙長寧感情不一般。弟弟終歸是親生的，數年未見，生分些也正常，他要做的就是讓弟弟漸漸接受。畢竟是陳家的血脈，如何能流落在外！他承諾過母親，他遲早會把弟弟找回去的。更何況如今的陳家，主支衰敗，旁支倒是繁衍無數，弟弟回去之後，主支方可更振興。

    他們家世襲錦衣衛指揮使一職，這個職位的確是權勢滔了。但事有意外，倘若有他出了事，主支連個傳遞香火的都沒有。

    所以他才要扶持自己的胞弟上位。

    “即便你暫時不想認我這個哥哥，你就不想做人上人嗎？”陳昭在他背後，“隻要你一回陳家，便可暫領千戶之職。哥哥好歹是錦衣衛指揮使，兩年之內，哥哥便能讓你成京衛副指揮使。你要是當真想對你們家大人好，何不妨領了這職位。”

    陳蠻的背影頓住了。

    陳昭以為有用，於是又繼續：“……你自己再有些軍功，過不了幾年就該是指揮使了。”

    陳蠻轉過了身，盯著他許久：“你剛才——你是誰？”

    他想起那大人回家，渾身遍體鱗傷沒一塊好地的樣子。他看到時氣得手發抖，想把那個膽敢傷他至此的人碎屍萬段！後來，他知道那是錦衣衛總指揮使大人，鎮守的都察院。

    他本來是恨得入骨，想著哪伺機報複。

    誰知道，造化弄人，這位指揮使大人竟然是他的親哥哥！

    陳蠻的眼神，絕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陳昭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惱怒。

    陳蠻走近了，低聲問：“那是你傷了他？你打得他成那樣的？”

    陳昭腦中混沌，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陳蠻指的是什，眼睛微眯：“你是趙長寧，我打他又如何？他這樣的人，用盡手段往上爬，還讓你做他的仆從，我打他也不冤枉！”

    “你知道什！”陳蠻冷冷道，“大人清正廉明，豈是你能汙蔑的！”

    趙長寧本來是在屋外喝茶等的，她想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避開了等二人談好再進去。陳昭最好能把陳蠻領回去，免得留在她這兒耽誤了，哥哥都是將相之才，難不成弟弟還會差嗎？

    誰知道和好沒聽到，倒是聽到麵突然傳來打鬥聲。

    怎會打起來？趙長寧當機立斷讓人開門，衝進去。頭已經是一片混亂，陳蠻雖然習武，但怎比得過當指揮使的哥哥，叫哥哥擰過手壓在高幾，還桀驁不馴地妄圖掙脫他。不過陳昭也沒落得好，眼睛讓弟弟打青了一塊。

    陳昭沒料到陳蠻突然暴起打他，他怕傷著弟弟，躲閃不及就被他揍了一拳。好家夥，他的力道大得他都退了兩步，普通人要是挨了他這一拳，恐怕得皮開肉綻七竅流血。這樣一來陳昭倒是更想讓陳蠻回去了，如有分，以後肯定了不得！

    弟弟是狼崽，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唯一的問題是，他大概已經認主了。而且忠心無二，一看到人家就想搖尾巴的那種。

    “你們這是做什？”長寧讓人上前拉架。

    陳蠻見他來了，不想自己在大人麵前太凶暴，恢複了一些冷靜，掙脫了陳昭的手。

    “大人，我絕不會跟他回去的——”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您就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這是親兄弟還是仇人，下手都這狠啊？

    看了看陳昭的烏眼青，再看看陳蠻嘴角的血，長寧服氣了。這二人真不愧是兄弟。

    “自己擦一擦，別抹手上。”長寧遞他一張手帕，然後上前一步道，“陳大人，陳蠻這些年的確是受了許多苦的，我不知道您是怎打算的，我沒遇到他之前，他當真過得……”長寧心道，過得跟流浪狗差不多，“過得不太好，您若是想讓他過上好日子，我不反對，您這動輒上手打人是怎回事？”

    “大人不用再了。”陳蠻看他還一副想把自己送回去的樣子，重重的失落籠罩心頭，抓著長寧的手握緊，冷冷道，“我決不會回去，陳大人還請走吧。”

    陳昭卻眼睛微眯，在趙長寧和陳蠻身上看了幾個來回。

    潑的富貴陳蠻也不動心，非守著個趙長寧。是不是……也被這人給迷惑了？

    不然怎的一進來就要護著他，任憑他什也不動心。方才聽是他打了趙長寧，還突然就對他揮拳相向！

    他瞧著弟弟握趙長寧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想必是握得極緊。趙大人手都被他捏白了，卻也任他捏緊沒有吭聲，竟然是有些縱容他的意味在麵。而弟弟盯著他的凶相就快要吃人了！

    他眉心重重一跳，陳蠻什情況他不知道，但趙長寧……子之人，豈容他人染指。

    趙長寧怕又偏好這口武官，身材健壯的那種，子就是如此，聽原來跟他糾纏不清的魏頤也如此，弟弟也如此……這兩人朝夕相處，陳蠻又是趙長寧的近侍。倘若哪這兩人暗生情愫，意亂情迷。看弟弟的樣子……亦不是不可能的！

    他盯著趙長寧，突然道：“趙大人，我有事相告，可能借一步話？”

    “大人但無妨。”實際上趙長寧根本掙不開陳蠻的手。

    “大人恐怕……是不願意讓外人聽見的。”陳昭的話意外深長。

    長寧知道他指的是什，低聲叮囑陳蠻。最後陳蠻還是鬆開手，長寧隨陳昭到了屋外。

    陳昭冷冷地看他：“我弟弟怎回事？難不成你就這般放蕩，你身邊近侍長得俊俏些，你也要勾引不成？”

    趙長寧對此人無語了，這人成想什？陳蠻對她分明跟認主人差不多，哪來這些蛾子。

    “陳大人，趙某為人不算正派，卻也是讀書人，某些事斷然不會做的。”長寧到這輕輕一頓，她的聲音如珠玉輕碰，“便是帝王，我也從未存什勾引利用的心思，大人不信也罷，我隻一次。”

    “沒有？”陳昭冷笑了一聲，語調冰涼，“那皇上為何力排眾議，非要推舉你當大理寺少卿？”

    長寧抬起頭，似乎不可思議：“你……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