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方巴黎時代廣場是這座城市的驕傲，阿迪娜時裝精品店位置好得讓人眼紅，有人出五萬轉讓費，老板阿冬理都不理，這會兒卻對我：“想不想當一個月阿迪娜老板，我剛交了這個月店租三萬，家就出了急事。”我樂得屁顛，卻裝出一副懶散：“你抓緊回來，找我要貨的人頭都磕腫了。”阿冬哧地樂了：“你兜要夠一個月飯錢，阿迪娜就歸你。”

    阿冬早先和不少專賣店熟，手頭常有百十套服裝的訂單，我則專同幾台車位的製衣行打交道。同為中間商，阿冬每每咬死不放的報價都精確到剛好餓不死我，我早就想掐死他。有次他送布給我，我的房東正大興土木在樓下挖了個大坑，我卻以向導身份悠然跨坑而過，回頭時阿冬和那捆布果然沒了蹤影，我坐在坑邊上笑夠了才伸出無比溫暖的手把他拉上來……

    阿迪娜出乎意料頗顯空落，一看就是賠錢的架勢，我打算找點代銷貨把店充充先給自己賺一筆，隨揮筆：聘售貨姐一名……字跡頗有康熙的味道。很快來了幾位，全是獅子大甩口，都以為本店是幫布什找秘書呢。又進來一位，臉上的幾粒雀斑疲乏得東倒西歪，話倒挺可心：“老板，您聘年輕漂亮的我自歎不行，您要聘能賣服裝的我一定行。”我搭眼一瞧，老實，那幾粒雀斑倒不討厭。讓她待遇，她報出一千，見我不動聲色又趕緊改口八百。在這所南方都市，一千僅是農村女孩進城打工的底薪，可見她已潦落到何等地步。我要過身份證一看更吃驚了，名叫黃燕的她竟與我同是遙遠北方那座城的人，這難得的巧合讓我失口道出了秘密。黃燕的雀斑立即興奮起來，抓起抹布爬上梯子就去擦那麵高高的玻璃幕牆。我坐在下麵繼續看她的身份證，年齡二十八，照片中人很有點對這個世界愛搭不理的自以為是。我仰視她：“喂，底薪一千，每賣出一套有你十元提成。”她回頭俯給我甜甜一笑。我晃蕩著二郎腿，心卻被什踢踏得難受，渾身上下都是陳佩斯演品那種身不由己的奴顏婢膝。關鍵是我生虛榮，一個月後讓她知道了我的假老板身份麵子往哪擱。我於是又：“你先幹著，這十半個月的抓緊找個好地方。”黃燕仍沉浸在幸福中：“有好好的阿迪娜和同鄉老板我還去哪，再還有提成呢，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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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黃燕如箭在弦，勤奮得令人感動，她與顧客總保持著一種親情式的交談，第一的成交量就出乎我的預料，她還心疑義地提示店服裝的款式和數量都少，可惜了這好的阿迪娜。平心而論，聘到黃燕是老板的幸事，我卻更加憂心忡忡。

    傍晚下起了瓢潑大雨，顧客少得出奇，別家店的姐們都聚在一起聊，黃燕卻埋頭熨衣，讓她休息她隻是笑笑。如今商業在一種畸形的浮躁下，多是繡花枕頭們得寵，我為黃燕一個月後的命運擔憂。我按當地稱呼的習俗：“阿燕，我可以向朋友推薦你，不過你也得抓緊找工作。”阿燕這次警覺了，一臉的哀求她知道自己不好。我其實你不懂我的心。阿燕觀察了我片刻做出玩皮的樣子：“我就是不走，你不能自己當大老板看著同鄉沒飯吃吧。”這一下子戳到了我的疼處，我火了：“你以為你是誰，給你一百元，明你不用來了。”阿燕一下驚呆了，良久才強擠出一絲淒涼的笑：“本來我是多高興，真象遇到了親人一樣……”

    我和阿燕站在商廈門前，瞧著這南國異鄉耐性奇好的大雨。阿燕把傘塞給我，我指指附近的摩樓群：“我住那，很近，打個的士就完事了。”阿燕硬是把傘留給我，頂著手袋衝進雨中。

    我撐著女式花傘跟隨著阿燕，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又共同行走在異鄉的雨夜大街上，阿燕便如茫茫大海中唯一伴鄰我的孤帆，令我依戀，我突然對阿燕產生了深入了解的**。我一直跟到江南岸那個以房租低廉出名的棚戶區，那兒三無人員混雜治安狀況極差。我目送阿燕登上一個狹的閣樓，然後站在巷暗處久久仰視著窗簾後她彎曲的身影直到燈滅，我真想哭。生活就是這愛開玩笑，常製造出一些不和諧來裝點平庸的日子，仿佛麻木的人們因此才能活出點樂趣。風雨又大了起來，掀動著棚戶區各種材料的屋頂響成一片，隱約之中誰家男女吵鬧著，其間夾雜著孩子的哭叫，我想象著閣樓有一雙眼睛在電閃雷鳴中久久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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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一大早趕去阿迪娜，阿燕已候在門口，我發現她更精心地打扮了就開玩笑：“怎人到臨走才露廬山真麵目，都有點把我迷住了。”“我……是來拿我的傘……”阿燕聰明的眼睛極快地搜了一下我的反應。電話促響，見鬼是阿冬打來的，我忙叫阿燕去買煙。阿冬家的事已托了人，他打算立即趕回來。我一聽就急了：“阿冬你把好好的店弄得如此破落，而我一掌管買衣服的人攔都攔不住，這明你在阿迪娜已是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了，你這點衣服想變錢還是留著當抹布你自己掂量吧。”阿冬好一陣猶豫，終於答應留下把事辦完，不過要求我每必須把售貨款打入他的帳號。我這我理解，錢一旦在我兜積少成多我都把不準自己會不會攜款而逃。這一驚嚇我倒坦然大度了，狗屁麵子，就讓可憐的阿燕留下吧，回頭再把阿燕推薦給阿冬我就走人，也算救了這位飄搖千的孤苦女同鄉。

    下午商廈租賃部的那個胖女人進店問我：“你老板阿冬呢？”我不屑一顧地：“那子經營不善，眼下我發他把剪子正在我的製衣廠剪線頭呢，我是阿迪娜老板，有話和我。”胖女人：“那就好辦了，阿冬欠本月店租三萬，再不交我們就要封門了，另外有家金迪時裝公司來電話問阿冬的經營情況，你是他老板，應該知道我會怎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趕緊逃，可是晚了，金迪公司的人已風風火火地趕到並且還帶來警察。胖女人一指我：“他是阿迪娜老板。”一時間店大亂，商廈保安查貨封門，警察讓我去派出所清楚，店外圍滿看熱鬧的人，阿燕則嚇的直哭。我撥開警察掏出兜所有的錢交給阿燕：“我不是阿迪娜的老板，你快回家去吧，別再住那破閣樓。”阿燕一瞬間全明白了，淚如雨下。我在警察的監護下走出商廈，阿燕緊緊拽住我的衣角不肯放手被保安費力掰開。我感到十分欣慰，一個異鄉遊子在危難時刻竟是相處僅數日的打工妹拚死相助，人間冷暖頓然分明。我攀上警車的瞬間聽到阿燕撕心哭喊：“憑什不讓我上車，他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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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我從派出所出來是第二晚上，我對送我出門的警察開玩笑：“就不用警車送我一程？”一個人急忙拽上我就走，是阿燕。我故作驚訝：“你怎還沒回家？我給你的錢夠數呀。”阿燕不吭聲，幾粒雀斑累得都不怎可愛了。走進一家幹淨的快餐店，阿燕替我要了份燒鵝飯，我衝她直喊：“讓師傅再加塊燒鵝屁股，越肥越好。”我狼吞虎咽，抬頭看阿燕，發現她眼神挺怪。

    “我覺得，你真象我弟弟。”

    “是嗎？你也有個象我這優秀的弟弟，他幹嘛的？”

    看我腫眼癟腮頭發鬼乍大吞燒鵝的慘樣阿燕直笑，“我沒有弟弟，想有一個，找來找去這次找到了，你不讓我住破閣樓那句話和我夢中的弟弟一模一樣。”阿燕的眼睛濕了，女人再醜眼睛一濕起來就可愛，還有淚，即便當武器流出來的那種也足夠男人丟魂，聰明的女人麵對偉岸的鋼鐵長城知道哪一段是紙糊的。清靜的餐廳，男的大吃大喝，女的坐對麵看著，這本身就象一對姐弟，何況阿燕還用牙簽插我的燒鵝吃。男人和女人在某種特定情境下常會建立起一種非愛情的微妙關係，其牢固有時是血親關係無法解釋的。

    “你有姐姐嗎？”

    我搖搖頭。

    “想有一個嗎？就象我想有個弟弟一樣。”

    ??“想有過，特別是我我洗衣做飯我又特別貪玩的童年時代。人大了，也就無所謂了。”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街景，異鄉流浪的日子沒有浪漫，多少次眼熱過各種親情的歡樂，心卻變得越來越冷漠，覺得兒女情長容易消磨拓荒者的意誌。我逐漸喜歡上了美國西部片，經常被獨行俠懲惡揚善後在少女死去活來的愛慕中消失在荒漠盡頭感動得熱淚盈眶，我覺得再也沒有比牛仔刮得鐵青的麵頰上透著冷峻更能表現男人的陽剛之氣。是，人生的許多事情很難用道理來回答，人生正因為有太多美麗的錯誤才充滿魅力……

    我伸出油乎乎的手，“再見了，阿燕。”

    阿燕並不伸手，“你給的錢加上我的積蓄已還清了店租，阿迪娜還是我們的。金迪向商廈交了定金下個月接收阿迪娜，我向金迪公司保證在剩下的二十多還清五萬欠款，如還不清，我和你就去金迪公司的製衣廠打工，直到工資與欠款相抵為止。”

    我大驚且暴跳如雷，“原來你是這把我弄出派出所的，我這就回去……”

    我大步流星直奔派出所，我才不會傻到自投羅網，拐個彎我就直奔火車站了，隨便混上一趟車，隻要向北開就行，剩下的事查票的時候再了。走到火車站才發現阿燕一直跟著，我哭笑不得隨即死皮賴臉，“也成，你救我出派出所我送你回家，咱倆扯平了。車票錢你先替我墊上，我把身份證押給你，保證不是偽造的……”

    啪--我的手掌一陣麻木，但還能感覺到有錢拍給我。“你滾吧--”阿燕轉身跑了。

    ???我找了個人防工程改造的旅館，地洞下得越深床位越便宜。幾來的勞累刺激頓時化為沉睡……姐--我深情地呼喚著。阿燕披著婚紗，金迪老板那髒手正纏在她的細腰上，教堂所有的人都看不清麵孔。阿燕根本不理我，在音樂聲中行吻禮，然後扔給我一個錢袋，其聲縹緲--拿去吧，回家去吧……有警車鳴叫，阿冬穿警服破門而入，他一槍擊中了我手中的錢袋，其內雞毛飛舞，我嚎啕大哭--姐，連你也騙我……我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哭得很投入，淚仍汨汨不止，我索性就讓它流去。地道開始有了住客的腳步聲，我不知頭頂上的是不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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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我的夢告訴我不能不回到阿迪娜去，阿燕傾其所有孤注一擲既讓我欽佩又讓我擔心況且是被我牽累。老實，整個事件的導火索是我硬充阿迪娜的老板，憑經商經驗阿冬並無意害我，欠了店租當然不敢把貨弄走，又怕金迪公司追債隻好遙控指揮，賣多賣少全是撿的，一旦查封我不過是個打工仔趕走了事。至於不告訴我事實真相則是商人的聰明--金錢永遠比朋友重要。所以，我返回阿迪娜不僅出於男子漢的良心，更出於阿燕的仗義--朋友永遠比金錢重要。

    我顧不上對事件進行深入分析，阿迪娜人頭晃動熱鬧異常肯定又出事了。跑過去一看，店門口大紅紙上是阿燕秋風蕭瑟的十六個大字--店鋪欠租，吐血還債，給錢就賣，一件不留。某人倒黴之日就是眾人發財之時，阿燕不俗，充分利用人們趁火打劫的心理刮起一股誘人的搶購風，就連到場監督的金迪老板那張哭喪臉也越見平和了。也不知阿燕從哪弄來這多服裝，長裝短套襯衣裙子，價格還真有點吐血的味道。阿燕忙得滿頭大汗根本不理我，我趕緊知趣地把守店門遙相呼應：“這位，兩條裙子交錢了嗎？交了，謝謝，不好意思。那位姐，衣服別往包塞，我這有漂亮紙袋，交了錢就過來……”

    吃午飯時店暫時人空，我討好地湊上前去，“阿燕，不，黃姐，不，老板娘，中午您想吃點什？”

    阿燕憋不住哧地笑了，她把我拉到店外聲：“去買三份麥當勞吧，金迪老板愛吃麥香雞加奶茶，在他麵前我們不能掉價也陪著吃。”

    “你是怎知道老同誌這毛病的？”

    “別廢話，快去吧！”

    我買了兩份並我那份就地吃了，阿燕什都明白，那複雜的神色讓我眼窩一熱，心想要真有這個姐姐該多好……阿燕三下五除二吃掉麥當勞趕緊熨衣，準備著下午另一撥搶購**的來臨，汗水順著鬢發直往下淌。我問她哪弄來這多馬王堆出土文物，她曾在一家華美時裝公司打過工，這次把他們幾年積壓的庫底子全搬來了。我頻頻點頭，人們對時裝的認可有幾成是出於審美呢，大公司的庫底子加上阿迪娜的破產往往會產生王子敗落不失雍容的氣勢，令人們趨之若騖，我們也隻有如此才能最大效用地發揮對阿迪娜二十多的使用權，阿燕聰明……

    下午果然又成功地被人們搶購了一場，華美老板來結帳時簡直樂瘋了，馬上打手機非派幾員大將綁架我們去海鮮城不可，然後承諾華美的貨我們愛怎拿就怎拿。下班前，阿燕恭恭敬敬向金迪老板遞上五千元，這是第一利潤的全部，老頭連飯錢都不留冷冷地走了，阿燕這才跌坐在椅子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我沒有資格去打擾阿燕，獨自走進夜的馬路。廣場的音樂噴泉隨著莫紮特夜曲彌漫著水霧，休閑的人們全是成功者的模樣，而我連一點點可憐的虛榮都不剩了。我真想和上帝商量一下，看他喜歡點什賄賂，趁他高興將我再造，要弱智呆傻，要英傑蓋世，要遺臭萬年，最不濟也給我個鐵青臉，發給我一匹馬，讓我拔槍如疾風，彈指所向披靡，放逐我去荒漠與獸類撕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