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翌日清晨，再次踏上回鄉之路的張永懷終於在昨下午的盡力爭取中贏得了三的取材期限。

    所幸陰雨的時斷時續阻止了陸雪的腳步，永懷回鄉的目的並沒有告訴她。第一次撒謊的感覺在他的胸腔毛然直上，一下午所預定的計劃目前還沒有出什差錯，可他心中似泉眼中泉水的緊張還是層層不斷地突出新芽。一路上雖又是單獨一人，然而心中的盤算還是一直打個不停，所以這一路上，張永懷並未覺得趕路之中的辛苦和寡淡。

    上午的氣已經是這幾最好的氣了，張永懷在思緒的空蕩期捎帶著看了一眼依舊死氣沉沉的空，不禁自語道。中午時分，然源穀口前的柳樹又成了他停歇吃飯的場地。因地上濕氣濃厚，一腳下去就能踩出水來，腳下滋滋的聲音總讓張永懷杞人憂般不斷地觀察自己的鞋，生怕進了雨水。站靠在樹幹上吃飯的感覺總令人覺得很局促，不論怎擺弄都難以做到坐在桌前吃飯的大方感。這時是有風的，但風並沒有多大，當張永懷撥著眾多的柳條，靠在樹幹上時，已經感不到一點兒風的存在了。或許是因為氣，也或許是吃飯的姿勢的改變，又或許是心事重重的原因，張永懷吃的飯莫名其妙地變得百口難咽，總有一種反胃惡心的感覺壓在喉頭處，食物堵塞的感覺有些難受，生理抵觸的力量在心理上起到了一些作用。但想到接下來的路程也不好走，需要體力，他也不得不強壓住了這種身體本能上的排斥感，像磨磨一樣，一點點地將手中的幹糧送到嘴，再一點點地壓進胃中。眼前的青草地“一望無際”，白茫茫的水霧固雍作態地漂浮在他視野的不遠的周圍。偶爾的鳥叫聲引來的一種淒涼感讓他停了嘴巴，一陣微風而引起視野前方的參差的柳梢愜意的擺動著。一股從地下湧上來的濕味兒猛地鑽進鼻腔，一種風雨欲來的氣息不得已加快了他的吃飯速度，身體的反應不由得陡然加大，強烈的惡心感疊浪式地湧出，令得他本能地扶住樹，將嘴中的食物吐出，引上一次幹嘔，口水順帶著多了起來，最後以滴水流線的方式落在了下方的草叢。嘔過後，停滯的呼吸又可以有所恢複，布滿血氣的臉色噙得鼻子塞得嚴重。用嘴吸進的空氣腥味稍存，濕氣略重，清爽的加促讓臉上的血色漸漸退了下去，堵塞的鼻子變得靈通，別樣的清澈給他帶了某種轉瞬即逝的自信感。

    手中剩餘不多的幹糧一下子塞進嘴中，張永懷喝了一口水，望著外麵愈來愈暗的色，原本稍差的心情突然大跌，隔著柳梢望穿而去的一片綠意竟覺得有種不上來的荒涼。雨勢將近，這再密的柳條也難以擋得住雨的不斷擊打，既已到了穀口，張永懷也不再太過猶豫，這雨一下起來就會沒完，躲避大概並沒有什好處，風雨欲來的前奏確令人窒息，可總比在雨中過夜要好的多了。想法已定，張永懷也沒再停留，立即收拾好了東西，再一次匆忙地踏上了返鄉的旅程。誰知方才心那些多多少少的擔憂竟在辨路行走中變得多餘起來，不由得被他拋在腦後。計劃之中的事宜已到了最重要的一步，穀口的輪廓已清晰可見，遙遠的嵌在霧中的杉林時隱時現，陸雪的腿傷又一次浮上心頭，壓實了剛才有些漂浮不定的心緒，頭腦中又思忱起用什樣的辭和理由來得到村中人的許可，來爭得取材的資格的問題來。

    雖不出所料，但雨的來臨晚得讓張永懷讓他有些愕然。近幾的雨水為他帶來了不少的困擾，泥濘的道路出奇的難走，再加上剛剛壓抑已久的大雨下得正厲害，難以辨路成了最棘手的問題。原本表麵盡是雨水的黑色防雨膠鞋現濘滿了粘著的泥土，沉重感在已酸弱無力的雙腿下變得明顯，致使原有的兩個時辰的腳程徒增了一倍之多，霧氣藹藹的山穀漸深漸朦，旁邊的杉林已經全部消失在灰白色的霧中。周圍灰茫茫的一切讓張永懷心虛了起來，內心不斷地探問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進錯了山穀。盡管細看後景色的熟悉感依舊，但連續的不自主地探問中竟讓他對熟悉的景色透出了某種別樣的生疏。

    下午將近，黃昏已至。滿身雨水成慣的張永懷帶著一雙疲憊的眼睛，終於找到了此刻連做夢都想見到的村口。成排的房屋在水霧與黃昏之色的雙重影響下已模糊不清了，但那種引人入髓的味道依舊值得回味，更使他如回光返照一般，有些麻木地忍受著身上的疲累和雙腿的酸痛，費盡力氣沿著泥濘的道路爬上了稀軟卻不泥濘的山坡，來到了自己家的門口。盡管體力已經透支，但在無力感籠罩全身的麻木中，張永懷卻隱隱驚訝於自己眼前的狀態，他怎也想不到自己的身體竟可以達到這種地步。因為就算是現在已經全身無力的哆嗦不止，但他的身體依舊在門前直挺挺的立著，包裹並沒有卸下，雨水還像開始一樣的大，沒有絲毫的減弱。

    呆木良久的張永懷，是在王秀蓮的叫喊聲中清醒過來，並意識到自己家的鑰匙不在他的手中的。對於嫂子的疑問，張永懷在自家門前並沒有來得及作答，便被王秀蓮連拉帶扯地匆忙走進永民家中。“巧事多連”，失意未複的張永懷看到嬸子後卻如此想到。當剛走出沒多久的王秀蓮，折回時帶著雨水滿衣的張永懷後，令全家上下進入了一種疑惑和錯愕的氣氛中。永民和嬸子睜大的眼睛讓張永懷有點兒不好意思，有些麻木冰涼的臉上湧來一股火熱的感覺，然後在一片沉默的空氣中，換好了幹鬆的衣服，在新添的碗筷前坐下，出乎大家意料地直截了當地道：“哥，嫂，嬸兒。我今回來有件要緊事同你們講——嫂子，你先別忙，過來坐，我有話的。”“哦！來了，來了。”

    待大家坐定後，張永懷倒停頓了片刻，外麵嘩啦啦的雨聲傳到窗前時已經多了些雜七雜八的“咚咚”聲了。

    “哥，嫂，嬸兒。我今冒雨趕回來是出於緊急情況的——不過，你們放心，我和陸雪沒太大啥事，一切都好——隻是……，隻是我現在急需用錢——”

    “永懷，你這是出啥事了吧？你前些走的時候不是你生活一切都有陸家照顧嗎？你是不是又闖禍了？”永民強行打斷他的話，有些半疑惑半驚訝地反問道。

    “哎呀！你這孩子急什，話還沒完，你這就問這問那的，和你爸一個樣兒，也不知改改。永懷，你接著，別理他。”

    “哎！我就實話實了吧！前些我回來時帶的信不也過陸家的情況嗎？”

    “嗯。是，怎？他陸家又貪上事了？”

    “沒，沒。是陸雪。”

    “哦！我想起來了，弟妹的腿不好，好像不能走路。”王秀蓮搶答道。

    “嗯。前幾一直下雨，我那時才發想雪兒的腿還有別的更糟更壞的情況。她……”著，張永懷腦中立馬便浮現出那兩條淤青斑斑的腿肚，珠粒參差的汗水敷在額頭處，痛苦的表情觸目驚心。一股難以扼住的熱流順著胸腔迅速地湧上來，鼻腔塞感變濃，聲帶在熱流的作用下使聲音變得扭曲，眼中壓製不住地淚水讓他不禁用手成八字架在雙眉上，用手背擋住了家人的視線。談話的聲音又停止了，除過剛剛的雨水外，張永懷抽泣聲倍加刺耳，家人的臉上掛出了憂愁之色，坐在旁邊的嬸子伸手拍著他的背但沉默不語，算作一個恰到好處的安慰。

    因悲痛之中，憐憫恰到好處，張永懷的掩麵哭泣並沒有持續太久，可其中的排壓效果倒顯得微妙了些，熱流漸漸消逝所得到的舒暢在目前強大的壓力下顯得成了一個好助手，張永懷內心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懦弱與渺，腦中不禁想起古人的事跡，不由得暗歎他們的偉大。自我的心理壓力在周圍沉悶的空氣的相輔相成之下，被固住的壓迫感又為目前的感覺加貼了些惶恐，呼吸力道漸漸加大，在家人的眼中，他感到了一種無力的挫敗的感覺，他突然發現在有些事情上，也許隻能靠自己才得以慢慢消化。

    “永懷，你還好吧？”見張永懷呼吸已然急促，王秀蓮不由得皺眉問道。

    張永懷做了兩回深呼吸，才感到剛才的壓抑感稍稍減弱，便竭力張口道：“你們別擔心，我沒事的。”

    “所以，你急需錢是……”

    “嗯，對。我要給雪兒治腿傷。”

    “哦，可是，咱家恐怕擔負不起這醫藥費的，你是知道的。那，你這急忙回來一定有什辦法了吧！還是讓我們來給你解決？”最後一句話，永民心雖是一沉，但已經在心默默盤算起來。

    “不，哥。你們別太為我操心，咱家境我知道，要不然我為啥要出去呢？我這次回來也是瞞著陸家的，因為我不知道是否可以達到我的目的。”

    “哦！那吧！你打算咋辦。”半沒有話的張家嫂子突然利索幹脆地道。

    張家嫂子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反應，都向張永懷投來迥然不同的疑問的目光。

    “杉林。”

    “杉林？永懷，你要販賣木材？”

    “可是，咱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安然爺爺在世時也過要遵從祖訓的。”

    “祖訓……，我知道，但祖訓是可以改的。不不，這不能這，我是祖訓是可以遵守，但我們不應該死板，不是嗎？”

    “話是沒錯，但你要知道那杉林你別看村人可以有節律地使用，但總歸理由是得過去的。暫且不你有沒有充分的理由，但大批量的應用杉木是不是有些太過火了，這與祖訓會不會相悖太遠呀？”

    “沒事的，不會有多大的批量，我已經安排好了，要湊足醫藥費，40顆就夠了。外麵的杉林已經很多，有些杉樹確也到了砍伐的時候。我在想，我提這件事也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我感覺這個總歸該可以是一條好的出路，對於村子來講。”

    “嗯。雖對我來講，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提議，但這總歸是一條好的出路。但萬事開頭難。永懷，既然你已經想好了，可還是要好好準備準備呀！”張永民誠實地似是自語道。

    “行，你們放心。我會有辦法的，就是我隻有三的時間。所以我著急，明我想召開一個全村會議。”

    “呀哈！這倒好了，明正好村子會有個會議要開的。”王秀蓮著，突然滿布笑容地答道。

    原本還惆悵的張永懷，聽了王秀蓮的話，不禁喜上心來，有一股別樣的熱流局縮在鼻腔，沉悶的呼吸變得通暢，清新的感覺讓他笑容滿釋，腦中不禁想到時在山頂上俯瞰下方山穀的感覺，一時間他感到信心百倍，那種雄壯的美景一覽眼中的壯闊滋潤著現再的心靈，這讓他看到了家人的親切，室內雖有些破敗但難已蓋住的溫暖。外麵的雨聲越加變大，窗子的聲音愈加猛烈，但在他看來，那仿佛是一種歡慶的交響樂，因為他已經看到陸雪正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一路蹦跳著，滿心歡喜地喊著他的名字，以最美的姿態撲到他的懷，又嬉笑著跑到他的眼中。

    晚飯過後，張永懷拿著鑰匙回到了自己的屋內。令他有些納悶的事就是，原本隻是空了沒多久屋子，等他進來後，竟感到了一種時隔多年的味道。屋內的塵土味兒如他上回回來時一樣濃重，這和他時誤闖一個荒廢已久的屋子的塵土味兒幾乎雷同。雖已恢複了不少體力，但心不在焉的張永懷並沒有要收拾屋子的意思，而是將包裹往地上一扔，一頭栽在炕上。閉上眼，太陽穴傳來的動脈的跳動加夾著窗外愈聽愈大的雨聲，心竟上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本來想再好好思考一下明該怎樣的，現在卻腦袋空空的，原來常有的漫想也已經消失不見，外麵格外的“安靜”。有人安靜滋生恐懼，有人還少許的喧嘩可以成為安眠曲，或許這個時候的我更適合這樣的話吧！他就這樣飄忽地想著然後立刻進入了囈語橫飛，卻毫無夢境的夢鄉。

    清晨，張永懷依舊起了個大早，室內的擺設昏暗不明，外麵生疏又熟悉的雨聲讓仍有困意的他心如受重錘擊打一樣，沉了又沉。點上蠟燭之後，略有懶意的他看了看塵舊破敗的屋子，心不自主地上來一種疲乏感。心不禁想到自己在城中的生活也不過一月而已，沒想到自己也成了一個隻要清閑幹坐的憂慮人了。一想到這，他突然慌了起來，毫無準備地動起手，收拾起屋子來。也許人們當計劃得到一些界限之後，付諸起來總要超過它，實踐而出的總也是數不清又難加妄斷的變化。當王秀蓮來到永懷家門前時，隻見他正趴在寫字桌桌底下，不知幹些什。

    “永懷，你這是幹嘛？”

    “哦！嫂子呀！你這起得挺早。我今兒起來想收拾下屋子，昨晚太累了。誰知，一收拾就沒完了，現在又想起桌子下的地不平，桌子老晃。我尋思著，趁這會兒治理治理。”

    “哦。那快完了吧？——還早呢！要擱正常的兒，太陽該曬屁股了。不過這幾也是，雨下個沒完，隻把前段時間的幹旱都補了回去，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

    張永懷並沒有搭話，隻是身體突然一抽，便從桌子下麵鑽了出來，吸了口還捎帶著桌下塵土味兒，道：“嗨！那有個什辦法，這氣有老爺管著，咱們哪敢管？隻不過牢騷痛罵幾句，解解心的怨憤罷了。”

    “嗯！可不是，走吧！該吃早飯了。”

    “啊？原來都這個時候了。可我這活兒還沒幹完呢！”聽了王秀蓮的話。張永懷不由得向門外看了看，盯著那灰蒙蒙的際和雨水與大地相映而起的水汽白霧交融在連綿的山巒處，不由得驚訝又失落地道。

    “那倒沒什，吃完了飯再幹也不遲。你放心，此次會議也很重要的，既定於今晚，當然不會因氣的原因而拖延的。”王秀蓮看看張永懷的表情稍稍頓了頓，麵朝外麵，似是半截插柳地道。

    聽了嫂子的話，張永懷心突然舒坦了許多，剛才的乏累頓時有所消逝，稍稍緩了緩神情，便放下手中的活計，沉默不語地跟在王秀蓮身後來到了永民家中。為了給大家吃下一顆定心丸，張永懷早飯時不得不有些空蕩無著地了許多信心十足的話，讓一家人懸在心中的石頭也稍稍有了些穩固的落腳處，這才讓他們在接下來的一中度過了一段稍懷忐忑的平淡時光。

    由於氣原因，今晚的會議舉行得很早，幾乎已挪至下午。張永懷的到來很明顯是他們始料未及的，對於這種情況，他們心猜測，又或是相互議論。這讓他心中上來一種五味雜陳的拘促感，故鄉的生疏頭一回如雨水一般淋到他的身上，冰涼的感覺讓他的身體本能地躲避著，可無論如何的奔跑，在濃密的雨絲之下，也不免被澆得像個落湯雞，落魄的一無是處。

    會議一開始，無非都是在總結前段時間的各部分情況，打個可有可無的報告，張永懷聽了犯困，隻好充耳不聞，百無聊賴地觀察起他已經很久沒有打掃過的私塾來。雖日久沒有這樣打掃，但這看上去還是很熟悉的，這一直潔淨如初，好像有人照料一樣。私塾的停用對村中人來講，無疑是一種創傷，往事雖如煙海，一去不留，但今朝的舊物卻矗立如初，回憶成了這些東西的唯一的價值，利用倒另當別論了。想到這兒，張永懷心痛疾首，壓抑多年的憶事紛紛浮在腦海，時讀書的樣子尤新，後來照看私塾的日子如舊。人已不在，這不禁又讓他想起幾年前悲痛的往事，他頭一次冷靜沉著，分析了這段曆史的起因、經過和結果。突然，他有些驚訝的發現，原來故事的發生並非表象所能駕馭，它的完整性已不是觀察那簡單的事，祖訓中所的經曆大概就是如此。這雖然是自己的想法，但也算一種見解吧！更改辭的念頭突然產生，就待他組織語言時，“李明然”的名字如清醒劑一般打進了他那堅硬的腦殼中，細聽之後才明白他們是在表揚他的功績和品德，也算作對死者的一種寬慰和懷念。雖是如此，這同樣也引起了李家人那一片哀愁。

    “陸家”的字眼是在報告的結尾處被轟進張永懷的耳中的，一陣嗡鳴聲令他心悸起來，鼓膜搏動而傳入的心髒跳動聲讓他有一種站出去的衝動。正如張永懷所料，責任的指控最終指向了陸家的頭上，報告中的措辭張永懷難以忍受，這令他本能地在家人的聲阻止和驚訝的目光中站了起來，打斷了會議的進程：“停一下，你們如此一來，以為真的妥當嗎？”

    “永懷，你這樣也太目中無人了吧！公然打斷會議，問題稍後再議，請坐下。”報告者林木匠見張永懷站了起來，不由得皺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