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家庭

    前兩個多月，有一位李博士來到我們學校，演講“家庭與國家關係”。提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又引證許多中西古今的故實，說得痛快淋漓。當下我一麵聽，一麵速記在一個本子上，完了會已到下午四點鍾，我就回家去了。

    路上車上，我還是看那本筆記。忽然聽見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叫我說：“姐姐！來我們家坐坐。”抬頭一看，已經走到舅母家門口，小表妹也正放學回來；往常我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說一兩段故事給她聽，所以今天她看見我，一定要拉我進去。我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預備功課，無妨在這玩一會兒，就下了車，同她進去。

    舅母在屋做活，看見我進來，就放下針線，拉過一張椅子，叫我坐下。一麵笑說：“今天難得你有工夫到這來，家的人都好？功課忙不忙？”我也笑著答應一兩句，還沒有等到說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後院葡萄架底下，叫我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我說故事。我一時實在想不起來，就笑說：“古典都說完了。隻有今典你聽不聽？”她正要回答，忽然聽見有小孩子啼哭的聲音。我要亂她的注意，就問說：“妹妹！你聽誰哭呢？”她回頭向隔壁一望說：“是陳家的大寶哭呢，我們看一看去。”就拉我走到竹籬旁邊，又指給我看說：“這一個院子就是陳家，那個哭的孩子，就是大寶。”

    舅母家和陳家的後院，隻隔一個竹籬，本來籬笆上麵攀緣著許多扁豆葉子，現在都枯落下來；表妹說是陳家的幾個小孩子，把豆根拔去，因此隻有幾片的黃葉子掛在上麵，看過去是清清楚楚的。

    陳家的後院，對著籬笆，是一所廚房，麵看不清楚，隻覺得牆壁被炊煙熏得很黑。外麵門口，堆著許多什物，如破瓷盆之類。院子晾著幾件衣服。廊子上有三個老媽子，廊子底下有三個小男孩。不知道他們弟兄為什打吵，那個大寶哭的很利害，他的兩個弟弟也不理他，隻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幾個老媽子也咕咕噥噥的不知說些什。

    表妹悄悄地對我說：“他們老媽子真可笑，各人護著各人的少爺，因此也常常打吵。”

    這時候陳太太從屋出來，挽著一把頭發，拖著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還美麗，隻是帶著十分嬌情的神氣。一出來就問大寶說：“你哭什？”同時那兩個老媽子把那兩個小男孩抱走，大寶一麵指著他們說：“他們欺負我，不許我玩！”陳太太啐了一聲：“這一點事也值得這樣哭，李媽也不勸一勸！”

    李媽低著頭不知道說些什，陳太太一麵坐下，一麵擺手說：

    “不用說了，橫豎你們都是不管事的，我花錢雇你們來作什，難道是叫你們幫著他們打架？”說著就從袋抓出一把銅子給了大寶說：“你拿了去跟李媽上街玩去罷，哭的我心不耐煩，不許哭了！”大寶接了銅子，擦了眼淚，就跟李媽出去了。

    陳太太回頭叫王媽，就又有一個老媽子，拿著梳頭匣子，從屋出來，替她梳頭。當我注意陳太太的時候，表妹忽然笑了，拉我的衣服，小聲說：“姐姐！看大寶一手的泥，都抹到臉上去了！”

    過一會子，陳太太梳完了頭。正在洗臉的時候，聽見前麵屋電話的鈴響。王媽去接了，出來說：“太太，高家來催了，打牌的客都來齊了。”陳太太一麵擦粉，一麵說：“你說我就來。”隨後也就進去。

    我看得忘了神，還隻管站著，表妹說：“他們都走了，我們走罷。”我搖手說：“再等一會兒，你不要忙！”

    十分鍾以後。陳太太打扮得珠圍翠繞的出來，走到廚房門口，右手扶在門框上，對廚房的老媽說：“高家催得緊，我不吃晚飯了，他們都不在家，老爺回來，你告訴一聲兒。”

    說完了就轉過前麵去。

    我正要轉身，舅母從前麵來了，拿著一把扇子，笑著說：

    “你們原來在這，樹蔭底下比前院涼快。”我答應著，一麵一同坐下說些閑話。

    忽然聽有皮鞋的聲音，穿過陳太太屋，來到後麵廊子上。表妹悄聲對我說：“這就是陳先生。”隻聽見陳先生問道：

    “劉媽，太太呢？”劉媽從廚房出來說：“太太剛到高家去了。”

    陳先生半天不言語。過一會兒又問道：“少爺們呢？”劉媽說：

    “上街玩去了。”陳先生急了，說：“快去叫他們回來。天都黑了還不回家。而且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處。”

    劉媽去了半天，不見回來。陳先生在廊子上踱來踱去，微微的歎氣，一會子又坐下。點上雪茄，手拿著報紙，卻抬頭望天凝神深思。

    又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他們回來，陳先生猛然站起來，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著手杖徑自走了。

    表妹笑說：“陳先生又生氣走了。昨天陳先生和陳太太拌嘴，說陳太太不像一個當家人，成天不在家，他們爭辯以後，各自走了。他們的李媽說，他們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說：“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小孩子家，不許說人！”表妹笑著說：“誰管他們的事，不過學舌給表姊聽聽。”

    舅母說：“陳先生真也特別，陳太太並沒有什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氣，不過年輕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點，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動氣！”

    談了一會兒，我一看表，已經七點半，車還在外麵等著，就辭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親對我說：“自從三哥來到北京，你還沒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亞茜來了，請你今天去呢。”——三哥是我的叔伯哥哥，亞茜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三嫂。我在中學的時候，她就在大學第四年級，雖隻同學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慣了名字，便不改口。我很願意去看看他們，午飯以後就坐車去了。

    他們住的那條街上很是清靜，都是書店和學堂。到了門口，我按了鈴，一個老媽出來，很幹淨伶俐的樣子，含笑的問我：“姓什？找誰？”我還沒有答應，亞茜已經從麵出來，我們見麵，喜歡的了不得，拉著手一同進去。六年不見，亞茜更顯得和藹靜穆了，但是那活潑的態度，仍然沒有改變。

    院子栽了好些花，很長的一條小徑，從青草地上穿到台階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見葦簾的後麵藤椅上，一個小男孩在那擺積木玩。漆黑的眼睛，緋紅的腮頰，不問而知是聞名未曾見麵的侄兒小峻了。

    亞茜笑說：“小峻，這位是姑姑。”他笑著鞠了一躬，自己覺得很不自然，便回過頭去，仍玩他的積木，口中微微的唱歌。進到中間的屋子，窗外綠蔭遮滿，幾張洋式的椅桌，一座鋼琴，幾件古玩，幾盆花草，幾張圖畫和照片，錯錯落落的點綴得非常靜雅。右邊一個門開著，麵幾張書櫥，壘著滿滿的中西書籍。三哥坐在書桌旁邊正寫著字，對麵的一張椅子，似乎是亞茜坐的。我走了進去，三哥站起來，笑著說：

    “今天禮拜！”我道：“是的，三哥為何這樣忙？”三哥說：“何嚐是忙，不過我同亞茜翻譯了一本書，已經快完了，今天閑著，又拿出來消遣。”我低頭一看，桌上對麵有兩本書，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亞茜筆記的，字跡很草率，也有一兩處改抹的痕跡。在桌子的那一邊，還壘著幾本也都是亞茜的字跡，是已經翻譯完了的。